野菜记

光子

去年的春天，92岁的母亲过世，在山里老家为母亲守孝，每天除了给母亲上几炷香，化两次冥币，再就是早晨和中午供两顿饭，此外便是无事。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总要找点什么做做，既打发多余的时光，又能让生活变得有点儿意思。

因为母亲一直跟着我和二姐在山下在城里生活，老家里没有了田地，在料理母亲后事的日子里，亲戚邻里时时送我青菜，根本无需花钱买，吃都吃不完。而当时，正值春天野菜生长的季节，闲暇之余，我不免重温少年故事，采摘野菜打发时光。至于中美贸易战升级，巴黎圣母院大火，某明星买了件什么衣服，某年轻女星嫁给78岁的世界级富豪之类，似乎都与我无关，甚至西安女研究生与奔驰的故事，我也懒得去多想。反正，身居山里的我，心里除了刚刚过世的母亲，便只有野菜。

    时不时的上山去采各种野菜，邻居们都很好奇，在他们看来，野菜到处都是，味道也比普通青菜好吃不了多少。他们不会知道，我对野菜怀有怎样的感情。

     自幼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正赶上那个荒诞的年代，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只有四个字－－饥寒交迫。在那个饥荒年代，如果没有野菜充饥，我们很多人恐怕都难以活命，虽说没油少盐，很多野菜的味道并不好吃。

    记忆里，五六岁的二姐，领着两三岁的细姐和我，满田满畈跑，教我们认识了各种野菜，什么地米菜、水芹菜、苦菜、马齿苋、满地芽、黄蒿、尖刀苦、半边莲，我们吃过的，绝对不少于二十种。然而，那个时候大家都饿着肚子，都指着野菜度日，因而我们能采到的野菜也总是有限。

    直到我读完大学参加工作了，那时才不再缺吃的，但一直以来，我都对野菜这份大自然的赠礼心怀感激，每年野菜生长的季节里，总要抽空去采摘一些。后来山里人大多去南方打工，挣了点钱就都搬到山下安家，山里人少野菜却是多了，可我却是到武汉工作并安家，很少有机会去采摘了。

    知道我的喜爱，每次回老家，二姐总要专为我做一两道野菜下饭；每年野菜出来后，也都要专为我去采摘。

　　在路边，这不起眼的绿色，你可知道，它们走上餐桌，也是美味？这叫苦菜，凉性，败火消炎，于牙龈肿痛有特效。虽然，有那么点苦味，有些人并不喜爱，特别是现在的年轻人。

不过，从苦难中走来的我习惯这种苦味，甚至是甘之如饴。记起一句老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几人真正懂得？又有几人愿意主动吃苦，以磨炼自己？

　　这些年，山里人大多搬往山下，迁居城里，山里的房子空了，只有空气回荡在空气中。

屋檐下，苦菜倒是生长得旺盛，少有人打扰，自由自在地生长。也只有遇上了我，它们才算是体现了自身的价值。这听起来有点背谬，自然生长无人问，价值却得不到体现；被人吃掉，终其一生，价值却在其中。

　　稻场上，建新房的砂砾堆还在，人却不知去向。本来是大人晒场打谷的地方，儿童玩耍嬉戏的所在，如今只剩下苦菜和野草疯长。

人口的流动，城市化的进程，仿佛一张无形的巨掌，将山里人往城镇上驱赶。我知道，这是一种社会的发展趋势，不可逆转的潮流。只是，面对山里的空旷与荒凉，心里总有些淡淡的忧伤。毕竟，这是我童年的记忆，是我梦中的故乡。

　　没用多长时间，和二姐一起扯了一大捆苦菜，都码放在小推车上。如果是小时候，人们都以它为食，只怕一天也扯不了这么多。如果那时，能一次扯到这么多，准会高兴坏的！起码，又有几天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也只有如今，很多人都将它们遗忘了的时候，我们能有如此的丰收。也只有我们，不曾将那个年代的那些苦难遗忘。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话出于东坡居士之口，小时候不甚了解，长大了自然明悟。山里但凡有人处，总会有竹影婆娑。它们的存在，既是风景点缀，也是因为实用价值。山里人家的箩筐、竹筛、晒筐、箢箕、簸箕、菜篮、斗笠，还有吃饭的筷子，等等等等，哪一样不是竹子做的呀！

如今，又便宜又美观的塑料制品，几乎取代了竹器，竹子们能够尽其天年，又有些失落了。可是，塑料制品，哪有竹器环保呀？然而，好又如何，被取代的命运逃不了。就像这世上某些有才能的人，不也终究是不能施展才华与抱负么！

六一居士在《伐树记》里提到：＂凡物幸之与不幸，视其处之而已。＂这里讲的是地理环境于物的影响。就竹子的命运来看，于物施加影响的，还有时势。＂时势造英雄＂，人的命运更是容易因时势而改观。

　　不过，这竹笋，这美味，是任何塑料品不能替代的。不然，你吃塑料试试，看看像不像那些海鸟、海龟、海鱼，因为满腹的塑料而活活饿死！

鉴于很多物种因为误食塑料而丧命，有智者指出，人类最糟糕的发明莫过于塑料，于是不少人提倡禁塑运动。可是，一个习惯已经养成，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所以有人说，教育的重中之重，在于培养孩子的良好习惯。这话确是真理。

　　满地芽，多生长在水边田埂上，真正的美味，天然一股淡淡的清香。不过，从前很少，因为谁见了都会伸手采摘。如今山里人少了，山边荒田里到处都是，且长得茁壮。

这些田地，从前可是人们的命根子，家族间常常为了巴掌大的一块地而群殴，甚至打出人命，更不要说能种稻谷的水田了。而如今，人都不在，田地都抛荒了。也许过不了多少年，估计就都自然退耕还林了。曾经，国家号召退耕还林，人们常有抵触心理，如今不用号召，很多田地已经无人耕了。

天下事多是如此，大势所趋，任谁都无法抗拒。就像生育，为生活所累，很多年轻人都不愿意生养孩子了。

　　紫藤花，这山里最美丽的风景，我真不忍心下手了。可是，禁不住它的香味诱惑，我狠狠心辣手摧花。

采回家，装大锅里煮熟，满屋飘香。控水晒干，封装起来，食用时取出，用清水浸泡开来，炒鸡蛋才叫一个美味！

　　贪恋着它的美，就算它爬上了悬崖，攀上了高树，我也要想办法摘下来。这也许就是庄子说的，才者死而不才者寿吧！

世间总有痴男女，或为财死，或因色亡，我能理解了。＂自古红颜多薄命＂，这是人的本性使然。生而为美女，是一种幸运，若稍不注意，却也有可能是悲剧。

　　为了心中的美味，钻山林就不叫苦了。为爱付出，再苦再累也心甘，这便是人性的本能。有爱的人生，才能让人在艰难里看到光明，看到希望，永不放弃，永远向前，这样的人生，才是幸福的人生。

　　为了生存，紫藤只有努力向着高处攀爬。只有依附着树，将树踩在脚下，它们才能获得充足的阳光，迎来美丽绽放。

不要怪它们自私，生存的竞争从来都是这样。好在紫藤善良，只是依附，从来不会缠死它附着的树。

　　不只是紫藤会爬树，自小生长在山里的我，摘野果，掏鸟窝，养成了爬树的本领，到如今五十多岁，依然会爬！

也请紫藤原谅我的自私，为了口腹之欲，我看上了你，你就难以逃脱！

　　也许，在紫藤想来，爬上了这么一棵树，够得着树顶上的阳光，它是幸运的。可不幸的是，它依附的树不够强大，远不足以为它提供安全屁护，只三两刀，树倒下了，因为紫藤花的缘故。

世间的一切，不都如此么？不是足够强大，那就任人宰割了。

　　就像这棵树，已经足够粗壮，没有二三十刀砍不倒，太费力气，为了那么几朵紫藤花，不值当。因而，它是安全的，附着其上的紫藤也是安全的。除非傻子，才会不计成本去砍那么一棵大树，仅仅为了几朵紫藤花。

其实，当今世界上的国家，不也如此么？小国选择大国依附，大国为小国提供屁护。当然，这也不是我的发现。早在二千多年前，老子早就已经总结过。最可怜的是那些选择错误的小国，本来以为依附了一个强国，结果人家根本不能为自己提供屁护，只好活活地遭受欺凌与打击。

　　因为在开花的季节，连花带叶一起采摘，所以人们叫它花菜。任何时候，花菜都是好东西。从前山里办酒席，有个说法是，没有花菜不叫席。可见人们对它的喜爱了。

如今，在山里，春天的花菜总是有人去摘，只除是它躲在深林里，不被发现。这也是它们的命运。这也说明，真正好的东西，任何时候都有其价值。正如一个真有大本事的人，哪怕身处社会底层，总会放射出光芒，也许照得不够远，不是太过耀眼。

　　不认识的，以为这就是一篷野草，只有吃惯野菜的我们才知道它可以食用，就叫罾（音近）篷菜。扯回家，开水烫熟，洗清水，切碎清炒或拌酸辣椒炒，有点苦味，却也清爽下饭。

其实，世间万物皆有可用处，只是当你无知时，才会认为某物无用。所以，很多时候，我们要善于自省。

　　这是枸杞尖，很多人只知枸杞补肾，却不知道嫩叶芽尖也是可以食用的。所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的就是这意思吧！

正如人，大多数都耽于享乐，却不知纵情享乐而不节制，往往就会乐极生悲。

　　茵陈蒿，也许是喜欢清静，不愿与太多的杂草为伍，也许就是生命力不及野草顽强，喜长在路边松土少草处。它是一味药材，也是乡下人做甜粑的主料。当然，清炒也可以，但太有绵性，难以嚼碎。

每一种野菜，都有自己的性格，与人没有分别的。

　　这种青蒿到处都是，从前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嫩叶尖还是可以被接受。如今，我也懒得吃它，因为味道太一般。

世间没大用、又不帅气漂亮的男女，命运或许也如这青蒿吧，少有人问津，却也少惹无端事。

　　这棵杜仲树，实在是太老了，经不住风吹雨打，倒下一个大枝丫。这是自然的规律，不必为它可惜。

人老了，也总会有这病那病的。人与树，与自然万物，本质都是同样的。无论哪一天，人死也就死了，也大可不必痛哭流涕，虽然亲人总是不舍的。

　　可是，纵然是倒下了，仍然有生机。

你看这木耳，长得多蓬勃！这可是好东西，天然绿色食品，营养不说，口感远非人工引种栽培的木耳可比，城里人有钱也难买到。碰上了，就是口福。

　　放在手上，软软的，柔和的淡黄色，煞是羡人。我相信，无论谁见了这么多的野生木耳，都会惊喜不已。

杜仲是药材，枯死之后，还会自然产出这么美的木耳，这岂止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刺满头，或者叫刺老芽，别看它满身是刺，嫩嫩的芽尖可是好东西，开水泡过再炒着吃，丝毫不比香椿差！

也许，就因为它太美味，牛羊也爱，为了保护自己，所以才长一身的刺吧！只是，在人面前，在绝对力量面前，再多的刺也无济于事。

　　水芹菜，在我的老家有个独有的名字－－蕲芹，地理标志产品。对于它的爱，我几十年来从未间断过。因为爱，还曾为它写过一篇《蕲芹赋》。

不只是我，吕不韦在《吕氏春秋》里也称赞过它。唐代名相魏征，宋代文豪苏东坡，郑板桥甘做门下走狗的青藤老人徐渭，都是芹菜的忠实粉丝。

　　这个想必多数人都认识，枞树菇，那鲜香味，真个令人口舌生香，浅尝一次，终身难忘。不过，有些人可能不知道，春秋两个雨季都有生长。春天时叫麦黄菇，秋天时叫重阳菇。因季节而命名，倒也生动形象。

比较起来，秋天的味道更美。正因为枞树菇的味美，不仅人喜爱，虫子也爱，春天尤其多，所以春天的味道相较差了那么一点点。看来，爱美，也是自然万物的共性。

　　采摘野菜时，不经意间就有可能与兰花浪漫邂逅，嗅着那浓郁的香，你会毫不犹豫地将她迎娶回家。映山红太过寻常，就让她做兰花的伴娘好了！

同样是花，待遇就是不一样。同样是人，际遇也因品性与情商与环境而大不相同，有人总有贵人相助，有人却是频遭打击与暗算。没有为什么，生活就是这么任性，有时很讲道理，有时却是随心所欲。

采回野菜，却胡扯这么多有的没的，在你的眼里，也许我是一个奇葩。奇葩就奇葩吧，这是我的乐趣所在。也许，未来的某天，有人会觉得，奇葩自有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