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玉米秸

山哥

<p><br></p><p>国庆节前一天,父亲突然打来电话。父亲主动打电话给我,这还是头一回。我心里感到一种不能抑制的欢欣,急忙接起电话。</p><p>“山啊,今年八月十五和国庆重到一堆了,你回来吗?”父亲粗哑的乡音喊着我的小名,像是召唤回家吃饭的小孩。我心里先是一阵的温暖接着又被愧疚占据。</p><p>由于今年的疫情,春节和端午都没回家。虽然一直心心念念的想回家看看老父亲,但挂断电话的瞬间,我还是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迫切。这感觉,并不是因为十九年一遇的中秋和国庆双节重叠的意义所在,也不等同于士兵第一次探亲时的激动和兴奋。是长期沉淀的一份牵挂,也是多年积压着的一种愧疚,是一个浪子对家的向往——你离开时有多坚决,回来时就有多迫切。</p><p>从入伍到转业,漂泊在外已有二十四个春秋。这些年来无论我走到哪个地方,父亲就挂念着那个地方的温度。因为怕影响我工作,父亲电话里从不说思念的话,这算是父亲第一次在情感上和我妥协。父亲已年近七十,且心脏不太好,也许是因为年龄和身体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无法不承认,时光总有那么一日会消失,像山里的冰雪无声地融化,溶入祖辈生活的沟壑……</p><p>十月一日当天,路上堵车。到家已是过晌时分,父亲还在牛棚后面的杨树林团玉米秸。玉米秸杆是入冬后牲畜的好草料,团玉米秸是老家人露天贮存草料的方法。中间留有洞隙是为保持通风防止霉烂,却也是山里孩子的天堂,小时候,玉米秸的洞隙中总能拖出几个捉迷藏的小伙伴。此时,相同的场景下少了孩子的嬉戏,父亲专注的样子看上去格外孤单。树林里查查画画的阳光打在父亲身上。岁月无情地消褪了父亲黝黑的皮肤上那份健壮的光泽,只剩下一身皮囊包裹着骨头。一张老皱皮的脸从我宽松的旧迷彩服里露出来,身子一起一俯间,像黑瘦的小人儿在衣服里晃荡——</p><p>“爸,你歇歇吧,我来干!”我狠狠地抱上一抱玉米秸,像是满抱的离愁,挡住了我噙着泪水的双眼。</p><p>见我回来,父亲似乎一下子增加了力气,感觉是在和我抢着干,省怕我多干了活。父亲指挥着让我回屋喝点水,还说这点小活他一会就弄完了,怕弄脏我的衣服。</p><p>爷俩就这样犟着,抢着,一起干着。玉米叶子相互摩擦着,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声音。年少时一家人秋收的场景从记忆的深处逐渐地清晰……</p><p>蓝天白云下溪水潺潺流淌,空气中总是弥漫着牲畜粪便的味道。沟壑纵横的黑石固顶上镶嵌着曲折绵延的山路。山路上,几辆独轮车吱吱呀呀的议论着秋的收获。过村的小河边,调皮的田园犬追赶着几只仰天鸣叫的大白鹅。岸上的白杨已经是一树艳黄,旁边的茅草屋像是在画中。场院里,父亲严厉地训斥和爷爷护在我头心粗糙又温暖的手掌……</p><p>我能准确地看到父亲壮年时走路的模样,推着独轮车小跑似的从我面前经过;我很清晰地听见父亲坚定而有力的步伐,踩着地面噔噔作响;我又看见爷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还有眼角浑浊的泪水。父亲又推一车玉米秸到场院。爷爷使劲吸了一口烟,将挂着烟袋包子的烟斗递给父亲。然后缷下玉米秸,拖着脚底,出啦出啦地开始围着团起来。不知何时,炊烟四起,奶奶又催喊着我们回家吃饭……</p><p>我喜欢这样放任着让丝丝的回忆蔓延,像是缠绕在一起却又能看见是那样的纹理清晰。一切又回到眼前,像一块刚从七色染缸捞出的布匹,色泽斑斓,透照着艳阳,是那样恰到好处的美,美得都有了香气。</p><p>时间总是最神奇的东西。它带走了爷爷奶奶,消褪了父亲脸上的光泽。却也把曾经的一份份苦难变成一种怀念,在不知不觉中催人成长……直到老去变成一滩烂泥。</p><p>今天,应该是父亲当爷爷团玉米秸了,可是我这个儿子却没有在他身边拾起他的独轮车。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家里所有的农活全部干完,然后接父亲到城里来享福,我觉得只有这样才算尽孝。要不然,我也只是苟且地活在这个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像是一个逃兵。</p><p>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干了一会,已是满头大汗,加上玉米叶的刺挠,手脸疼痒得不行。我望了一眼天空的太阳,等一阵秋风的清凉。果不其然一阵秋风吹来,只是还没来得急凉快,就看见我团的玉米秸顺着风打着旋地倒作一摊。</p><p>父亲看着我抓耳挠腮的样子,笑着说:“你这样没有中心地把她们堆在一起是不中用的,玉米秸立不起来就会烂掉。”</p><p>父亲用枯瘦的手指指向中间一棵放的高一节的玉米秸说:“你以中间那个我树得最高的玉米秸为中心去团,每一抱玉米秸都要相互依靠地团在一起,它才不会倒……”</p><p>父亲说,世界虽大可万物有情,且人物一理。团玉米秸和生活一样,都要讲究一个“团”字,不团则不立。一个家庭也好,一个单位、一个国家也好,只要团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疫情这么大,但全国人民团结一心,这不,现在也控制住了!?</p><p>那些年,你妈走得早,你爷爷奶奶靠了上来,我才有了活下去的信心,咱这个家才没有跨下来。现在,你妹夫意外走了,留下两个孩子,你妹家里突然没了顶梁柱,我不能让她过得没有了希望,搭上这把老骨头也要帮她把俩孩子拉扯成人。只要我们一家人像这团玉米秸一样抱成团,就没有熬不过去的困难。</p><p>父亲坚定的锁紧眉头,用双臂压实团在一起的玉米秸,玉米秸好像听得懂父亲的话,有灵性地在回应着父亲,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p><p>村头,一团团的玉米秸伫立着,团着山里人对生活的热爱,从困苦中坚定地走来,一代又一代,薪火相传、生生不息。</p><p><br></p><p> </p><p> 山哥于二〇二〇年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