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斤青梨

将军坡居士

<p>晴朗的秋日,天气温煦适人,三洞——这个我工作所在地的老乡镇,今天正逢赶集日。或许呆在事务繁杂的办公室里厌了,或许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亦或许想再领略乡间集市的特有热闹氛围,下午放学,我从学校骑车来到不过四五百米遥的三洞场坝溜达闲逛。</p><p>集市上果然甚为热闹,有卖烧烤炸粑,有卖衣物胶鞋,有卖铁器木器……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男女老幼,来往穿梭。而我每次来到乡镇集市,最喜欢的去处,是那些来自农村的乡民们所售卖的、带着些泥土气息味的蔬菜水果行。我漫步缓行,来到几位乡民摆的摊位前,一位五十多岁阿婶,正在卖着两蛇皮口袋梨果。梨果很大,青绿色的果皮上缀着点点黄斑,看那颜色很鲜,应该刚摘来不久。我被这硕大而新鲜的梨果诱惑了,一问价格,才一块五,便毫不迟疑挑了五个。阿婶从身旁拿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杆秤,把装着五个梨果的袋子一钩,用略显黝黑而布满皱纹的左手,慢慢移动着秤砣。当秤杆还是高高上扬时,砣绳压在七斤二两的星点上,那便是梨的重量了,算下来合十元零八毛。阿婶很爽快:“就收十元吧。”付钱时,我才留意到阿婶的样貌:包着我们水族妇女特制的黑头帕,黑帕边露出夹有几根银丝的头发,一副和善的面容,说话时总带着微微笑意,仿佛那同个寨里熟识的邻坊阿婶一样。在我提起梨果时,她又唠叨了一句:“兄弟,来到场坝就收钱了,要是来到家里,管你们吃饱。家头种了两三亩梨,今年的梨果,结得特别满。”我亦装着客气,随声应和:“梨又不白来,是要施肥管理的,还要花力气挑到场坝来呢,收钱那是天经地义的了。”对于卖主们这类表面甚暖心的话,我早已司空见惯,也能应对自如,我以为,这不过是他们讨好顾客说的客气话罢,实在没有多少意义。</p><p>带着沉甸甸的五个梨果来到宿舍,我把它们放在桌上。晚上下晚自习回来后,我拿出其中一个,洗洗后切开,开始了我的口腹之飨。梨果果然很甜,果汁充盈,吃起来非常解馋除渴,我一下竟能把一斤多重的大梨果所切成的五六瓣,一一啃食殆尽。口腹满足之后,我把余下的四个大梨用塑料袋包好,放到冰箱里的中间一层贮藏,以期日后消享。</p><p>谁知此后六七日,教学与扶贫等工作骤然繁忙起来,让我的心思早已不在口腹之欲上。几日后,竟完全忘了那冰箱里梨果的存在。直到一天,饥肠辘辘的我在翻找食物时,猛然看到冰箱里那个鼓囊的红色塑料袋,才想起里边还有几个大青梨。可是此时梨子冰凉,并非我想要享用的食物类型,便没有去动它。</p><p>几日后,我们水族人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端节临近了。一方面忙于给学生上课,一方面还得回老家准备端节的各种食材与菜品,更无暇去动那袋青梨了。到了端节,来访的客人们又或多或少带来了些饮料礼盒(这是我们这里走客的礼俗)。我把两盒饮料带到学校宿舍,口渴时,喝这些饮料很是方便,因为既不需洗,也不需削。慵懒的我,竟然又没有机会去动那冰箱里的青梨。它们又在那冰冷的世界里默默呆了不少时日。有时,我还天真地想,放在冰箱里的梨,放上个一两个月,应该没事吧?有时又想,它们或许是会变黑变软的,但只要不嫌弃它的样貌,应该还可以食用,因为我老早就在网络上了解到:在东北那边,有一种叫“冻梨”的东西,就是把梨子放在极冷的冰洞里做成的,据说味道比普通鲜梨更加甜美,还成为当地的一大特色美食呢!</p><p>终于有一日,大概是青梨放进冰箱后第二十四五天的日子,这是个需要留校加班的周末,虽是“加班”,事情却不多,于是我得以在闲暇中打开冰箱,拿出这袋被冷落了多日的青梨,看看它成了啥模样。我把袋子取出来放到桌上,打开一看:它既不是当初买来的样子,也不是我想象中乌黑一色的“冻梨”,而是青黄中夹杂着大块黑褐色斑块的“丑梨”!不仅如此,梨还发软,有的黑褐斑处还渗出淡黄的汁液,看那样子,怕是饥渴了多日的乞丐也没有胆量下口了。我不禁扼腕微微叹惜。看着这些已经腐败变质的梨果,我眼前又浮现出那日买梨的情形。那位慈祥而热情的阿婶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只是她脸上的表情,却神奇地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一样,慢慢地发生着变化:最初是原有的慈祥而略带微笑的面容,随后笑容在缓缓地收拢着,变成了一副庄重严肃的样貌,再慢慢地,眼里竟然陆续闪出了一丝丝忧怨的光,直到后来,完全就是一副让人看了有几分心虚的责怪模样。</p><p>走神的我很快清醒过来,并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我没有亏欠谁,我是付了钱的。接着,我把这些已不能食用的梨子拿到宿舍外,专门来到一位女同事垦种的小菜地边,小心地把它们一一抛扔到菜地里。我的心愿,是让它们在这里继续腐烂下去,直到最后变成某些能被植物吸收和利用的养分,以实现它们的另一种价值。在返回宿舍和洗手的时候,我脑中不断回想起在哪里曾见过的一位哲人说过的话:浪费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耻的行为,因为它既丝毫不利于人,也丝毫不利于己。是啊,偷盗与掠夺,那是侵犯了他人利益,固然是极为可恶可恨,可终究“物”自身的价值尚能得到利用,而我这腐烂的青梨,除了扔于菜地勉强当作肥料,还能有何用呢?我不禁自责连连。</p><p>梨已烂,事已往,月余前的故事,正如家乡那半山腰上的烟雾慢慢散去。只是,偶尔又来到这个熟悉的场坝,来到这些带着泥土气息的乡民们摆设的果疏摊前,看着那些不打农药、品相平平、甚至有些粗糙难看,但价格绝对低廉的蔬菜水果,我再也不敢轻易下手。因为我害怕自己再犯上次的错误,怕一时疏忽,在自身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又造成不必要的五元十元的浪费。更担心那些历经整年数月耕锄浇施,才得以长大出售的蔬菜瓜果,在腐烂变质时,该以怎样的姿态才能理直气壮地躺回养育它们的大地?</p><p>而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并心有所敬所惧的,仍是那位包着黑头帕,掺着几丝银发,为人爽朗,面带笑容的卖青梨的水族阿婶。虽然后来我似乎没有再遇到过她,或许遇到了,也未必能准确认出来,但我依然莫名地畏惧她那并不犀利的目光。那是一种如清泉般却能让犯错的人感到殷殷不安的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