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秋

茉莉素馨

深 秋

历经厄难，却生命强韧，心思纯善。这是我的母亲，也是中国大多数普通母亲，高贵而美好的人性。

母亲住院，需做心脏支架手术。

时令已是深秋，早晨竟落了雨。并不觉寒凉，却有温润之感。坐车赶往桓台县医院，车驶过之处，便见落叶自由飘舞，又有飞鸟从空中掠过，我的视线也随着鸟越飞越高。口中言道，这秋雨霏霏的况味真好。

我偏爱秋天，举目望可见雁鸣长空、白鹤排云，远眺又见苍条落叶，秋柳拂桥，蒹葭老去。这古气古色的秋天，格调坚韧宏阔，即使凛冽萧瑟也使人联想至生命的壮阔、苍劲。

我偏爱秋天，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母亲和我皆生于秋天。

母亲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的战乱时期，熊姓，名玉珍，是家中小女儿。人如其名，母亲是村中最美的女子，虽在风里和土地上长大，皮肤如玉般晶莹，眼眸也清明如水。性情最是温和善良。于是长大后便觅到了在村粮所的工作，也因此有幸遇到了从省城派驻到博兴桓台督导粮食工作的父亲。也注定不幸要陪伴父亲从四清到反右再到文革，经历下放改造，政治上的磨难，物质上的困顿。

造影手术十点开始，约半小时，造影结果已出，影相显示，母亲左右动脉均有明显狭窄之处。医生征得我们同意，决定支架治疗。

已近正午，手术时间已超过两小时，我立在等候室窗前。窗外雨点落得更密了。远处楼房已朦胧不可见。空气湿冷，穿过窗子缝隙紧紧裹挟着我，我的心也随着落叶在风中时而落下，又时而飘起。想到刚才医生讲述母亲的血管比常人粗，显然是吃过大苦大累。刹那间，关于父母所历经的种种苦难朦胧又清晰起来。

六十年代末，父母下放农村，生活自然陷入困顿。

又是一个不知如何捱过的冬天和即将而至的春节，已是腊月中旬，家家都在置办春节物品。可我家中唯一可换取春节物品的是生产队分得的胡萝卜和白菜。父母只能南上到山吕生活区卖掉萝卜白菜，换回春节物品。

离开家的时间选在晚上，须徒步拉车十小时左右，以便第二天早上赶到早市。那时的腊月的夜晚，坚冰锁道，大雪满途，单薄棉鞋很快便被冷气穿透，须途中生起柴火取暖并烤干棉鞋，不期，父亲的鞋子却被同时烤火的陌路人带走。母亲只能独自拉车并拉着父亲奔跑。

寒风嘶鸣，放肆粗野撕扯着母亲，却无法阻挡母亲脚步。母亲举首望向挂满了霜花的寒星冷月，心中念着远在家中无法入睡，只能祈祷的她的母亲白发和驼背，念着孩子们企盼的希望的目光，念着她坐在车中愧疚无奈悲苦的丈夫。她唯一的信念是奔跑奔跑。

当黎明曙色到来时，母亲的车及时赶到了菜市场，泪水汗水早已凝结在她瘦而美的脸上。

下午一点左右，我们看到了绿色手术台上的母亲。母亲脸色惨白，汗水浸透了衣物和手术布。显然，母亲经历了痛楚。医生告诉我们，血管内板块多，用了多个扩张球囊，老人很坚强。推着母亲离开手术室，第一次见到母亲目光有些浊暗，却没有报怨，声音微弱仍不忘道謝意。

月亮升起，泛着红晕的光，病房很静，母亲已从手术的苦痛中走出，睡醒后的母亲，目光又亮起来，声音也气力充足，面色又现出她一向惯有的温善。晚饭吃得很好，我们不安的心终于安踏了。母亲和我们交谈中，眼中又滚下泪水，脸转向另侧，深深叹息。我知道，她又开始哭念父亲。

父亲去逝已有五年。父亲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痛苦挣扎中，便已患上冠心病。那温饱尚不保的年代，父亲回济南检查确诊，却无力医治。只得回到村庄熬制汤药缓解，好在父亲下放时自己悟得针灸和中药药剂配方。于是，每天夕阳中或星光下，土地上劳作一天的母亲便为父亲熬制汤药，柴香药香在风中弥漫之时，那火光映着母亲劳苦焦虑的面庞和略带忧伤的目光便更加温和平静。四十余年的病痛最终让父亲告别了这个世界。父亲去世之初，母亲日日掩面，夜夜梦醒。每天为父亲备下父亲最爱吃的食物，父亲生前春夏秋冬四季衣物也整齐叠放。多少个午后和夜晚母亲独语，和父亲诉说过往和未来，午后的风和夜晚的星辰，见证母亲无尽的泪水和哀痛。

月亮升高了，母亲已入睡，小妹留在病房陪伴，我们各自回家。

这深秋的夜晚，碧空溶溶，月华淡淡，路灯灯光愈加柔和，灯光下的落叶宁静详和，又纯净殷实。

我又想到了母亲，一个个具体而微的苦难生存细节又呈现在我眼前。这个历尽苦难、不安、坎坷的普通女性，不幸陪伴了她大半生时间，她却总是让人感受到生命力的强韧坚毅，性情的温和又纯善。这大概便是母亲朴素又深刻，高傲又世俗的生活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