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话

四知堂

先说一个小故事： 在南京解放的那年初夏，17岁的二哥考上了二野军大，随即随部队远赴大西南。七八年后第一次回南京探亲，一出下关火车站，因城貌变化太大，不知回家该如何走，便向一个路人打听。谁知得到的回答是两个字：“瓢得。”一下子把他楞住，半天没明白这话是啥意思。回家后一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事一时成为邻里的笑谈。 “瓢得”是标准的南京话，就是“不晓得”的意思。想不到才七八年时间，二哥就忘啦！ 南京话，又称南京官话，在历史上曾长期作为中国官方的标准语言。 说起来，南京话的历史十分悠久：南京早期属于吴地，周代初期泰伯迁吴的时候，带来的关中语言，与当地本土的越人居民语言逐渐融合，产生了所谓“吴侬软语”的吴语，在此后1000多年里很少有变化。直至西晋永嘉之乱（311年）五胡乱华，京师南迁，中原士族衣冠南渡，带来了洛阳雅言，与本地吴语融合，形成新雅言——金陵雅音。由于南京成为当时中华文化的中心，南京话开始了大规模发展的历史。此后一直到清代中期雍正之前，南京话都是官方的标准用语，长达近1500年。 1728年雍正皇帝下令，才将官话改为北京官话。其实北京官话也是在明永乐年间迁都北京以后，在元大都旧北平话的基础上，和移居北京的南京移民的南京话融合后形成的。所以南京话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和影响非常重要。 我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打小说的自然是南京话。但18岁求学外地离开南京后，一直生活工作在外地，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南腔北调。南京话很特别，那腔那调总还是有，一张口便知道你是南京人，不过只有南京人和长期生活在南京的外地人，才能听得出南京话。那年在法国卢浮宫，因为听到一句南京话，我遇见了一伙南京老乡，彼此打起招呼，十分亲热。 走南闯北后，觉得南京话真的很土，但也十分俏皮。50年代末，三哥给家中买了一台上海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有年春节收听了一档节目——南京白局，即用南京话说的相声。平常我们天天说的是南京话，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一经演员演绎撮合，那真把一家人笑得肚子疼，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南京话也在与时俱进。80年代我回南京，听到侄儿一口一声的“犯嫌”吵他弟弟，这在我小时候是不曾听过的。同一时期，南京人开始把女孩叫“潘西”。类似的怕还有不少。现就我的记忆，并参考网上的资料，整理出以下南京话中的方言土语，因为离开南京50多年了，怕也有不准确的地方，还请南京乡亲们指正。 都说北京话儿化音重，其实南京话也有，且更超过。北京人说“颠儿了”，“颠”字还是听得清的，只是与“儿”连着发音。而南京话的儿化音，只发声母，把韵母全给省略了，直接与“儿”连着发音。例如：碗[wǎn]：发音w—er盘[pán]：发音p—er碟[dié]：发音d—er杯[bēi]：发音b—er豆腐干[gàn]：发音“豆腐g—er ”（酱油干、臭干）一点[diǎn]：发音“一d—er”（一点点，很少的意思）手面[miàn]：发音“手m—er”（手背手面都是肉）先生：发音把“先”都省了，只发“s—er”，杨先生，“杨s—er” 这些例子很多，好像都是约定俗成的一些字，因为并非所有都是如此。例磁缸，就不会说成“磁g—er”。 今天昨天明天后天：这里的“天”都是发音“g—er”；而且，“今”发音“zh—er”，“明”发音“m—er”。试试看，你能说吗？ 今天：zh—er g—er昨天：zuo g—er明天：m—er g—er后天：hou g—er 南京人说话喜欢使用语助词，以使各种情绪的表达更加生动饱满： 爱油：表示嗔怪例句：爱油，你真韶！ 霍史滴：表示不屑例句：霍史滴，我才不找他呢！ 乖乖隆地咚：表示惊奇、惊叹例句：我的乖乖隆地咚，这么大！有的还调侃，后面再加上一句：韭菜炒大葱。 阿：在南京话中经常用，表示询问 阿好啦？意思是好了没有？做完了吗？ 阿吃过啦？见面打招呼的问候语，回答是“偏过了！”这也是客气话，意含“背着你先吃了”的意思。 阿要辣油啊？去小吃店吃馄饨时老闆问语，需不需要加点辣油。这句话流传很广，因为发音很像“I love you”（我爱你）。 阿晓得啊？意思是知不知道啊？我的表姐常把这话当作口头禅，不管说什么，最后都要来句“阿晓得啊？” 嫏[láng]：祖母，或祖母一辈的，如“姑嫏嫏”（祖父的姐妹）、“舅嫏嫏”（祖母的兄弟媳妇） 例句：嗯嫏，我要喝水。 孃[niáng]：母亲的姐妹，例如“小姨孃”（母亲最小的堂妹）、“干孃孃”（母亲在娘家时认的干姊妹） 例句：快起来呕，你孃孃都来了。 都说南京人“l”“n”分不清，嫏、孃，这下我分清了。嘻嘻！ 唔（wú）：父亲的弟弟，即叔叔 在我家，我们不喊父亲“爸”或“爹”，更不是“大”，而是喊“唔”。为什么呢？祖母解释说，因为父亲是三房“官”（共有）一个的独苗，娇贵，喊低一档就不折寿。就像给孩子起名“小猫”“小狗子”一样，名字起得贱，易养活。 说起小名，联想到邻居家有个小孩，小名叫“捺踩”，说是手捺脚踩就“跑”不掉了。果真，今年捺踩也快80岁了吧？哈哈！ 锅锅[guó]：哥哥（后一字还要把尾声提高） 例句：三锅锅，带我玩一个赖。 韶：话多、啰嗦，反复地说甩：少根筋，好笑恶赖：不干净，看着不舒服二胡：做事不上路子，瞎搞稀奇巴拉：不稀奇意思账：象征性的敷衍搛[jiān]菜：用筷子夹菜小吉菓：指身材瘦小的人小炮子子：一般是长辈骂小孩子顽皮捣蛋二百五：犯傻，也是骂人的话（简称二五）（南京话中，俚语粗话也是蛮多的） 毛娃子：婴儿霍二屁：拍马屁假马日鬼：假装，做作脚巴子：脚指麻头：手指或脚趾挑子：汤匙苞芦：玉米棒飒痒：过瘾，爽得很二五郎当：没正经对过：对面的意思，如“街对过”“河对过” 癞嘛姑子：癞蛤蟆孩子：鞋子小把戏：孩子茅斯：厕所条拄：扫帚搓簸：簸箕作怪：臭美的意思活丑：丢脸，献丑的意思小儿科：抠门，小气假麻假麻的：装，骗骗你的意思 公鸡头：小男孩炮筒子：直性子闷头鸡：性格内向，不大说话老油子：资格老，倚老卖老不出趟：腼腆，怕难为情吼巴巴的：凶狠的样子纰漏筒子：尽出差错的人神头鬼脸：神气活现的样子鬼画符：乱塗乱画人来疯：小孩见有客人来格外兴奋 古里古怪：脾气不好啰里巴嗦：说话不得要领花头精：滑头、耍小聪明龙里隆冬：老态龙钟的样子拾里八达：喜欢瞎搭话鬼糊鬼：不用心，不认真邋里邋瓜：不讲卫生，不爱干净稀大流干：漫不经心刷刮：做事利索、漂亮刮鼻子：挨批评 大萝卜，雷堆，拽（zhuai二声）：愚蠢，笨拙，傻 “南京大萝卜”闻名遐迩，别人说，那是贬词；自己说，却是谦词，含有自甘吃亏的意思。 例句：算啦，吃得亏，到一堆，不然怎么叫“大萝卜”呢？例句：这么久还学不会，你真是个雷堆。例句：他拽的很，比别人要多练几次。 坊间顺口溜：大萝卜，二雷堆，三个拽货凑一堆！ 跩[zhuǎi]：走路故意左摇右晃，横着走，好像财大气粗、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 例句：你看他那个熊样，跩得像二万！ 莱斯：有本事，能干 例句：你辣么莱斯，马上带房顶都掀翻的唠。 夹生：指待人处事的风格比较自私，不会与人交往，难说话，相似的还有“骨苏” 例句：我和他不擦的，他这个人蛮夹生的。例句：那人骨苏地很，东西不好借。 胎气：大方，不小气 例句：小明真胎气，天天请客吃饭的。 碍摆的：明摆着的，肯定的，或简略为“碍的” 例句：这不是碍摆的嘛，送分题就是送分题啊！例句：“清明节他们要回来的。”“那是碍的。” 犯嫌：令人讨厌，惹人烦 例句：你家小孩要好好管管了，老捅纰漏，犯嫌死了。例句：死走，犯嫌滴很！ 一得儿：一点点 例句：“阿要辣油啊？”“加一得儿啵。”例句：一得儿不假！（真的，表达赞同） 拾答子：不管熟不熟悉的人都能凑上去搭话 例句：“他怎么什么人都能聊得起来？”“他就是个拾答子诶。” 磕漆头：膝盖 例句：走路小心点，别把磕漆头跌破了。 老巴子：家里排行中最小的那个 例句：他是家里的老巴子，所有人都惯着他。 小杆子：一般指年轻男性，有时指愣头青、小混混 例句：这个小杆子帅滴一米诶！ 活闹鬼：小混混，相当于香港的古惑仔 例句：你看他戴的大金链子，跟活闹鬼似得。 老噶噶[gá]：摆老年人架子。 例句：这小伙子老噶噶的，真不识相。 干么司：干什么的意思 例句：“天天上课不听讲，在底下干么司啊？” 挤挤杠杠：形容一个人非常冲，不合群，遇到小事就发飙 例句：他这个人动不动就挤挤杠杠的，怪不得没朋友！ 黑漆麻乌：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同义词还有“乌漆麻黑”、“黑麻咕咚” 例句：一到冬天，南京不到6点就黑漆麻乌的唠！ 赫人巴拉：吓人的不得了 例句：你把这玩意儿放这边干么四？赫人巴拉的咯！ 二半料子：指不精通某样事情，只是略懂的人 例句：别指望他，那是个二半料子！ 啬皮干儿（“干儿”连读g—er）：形容人非常小气 例句：小气鬼，喝凉水！你就是个啬皮干儿！ 木里实姑：做事不知轻重 例句：这任务别交给他，他木里实姑的。 癔怪、癔里八怪：形容样子很恶心 例句：你吃东西的样子怎么这么癔里八怪的，阿能文雅得儿啊？ 鬼觑鬼觑（qù）：心虚、东张西望的样子 例句：考试喃！鬼觑鬼觑的干么四啊！ 人五人六（音lu）：装模作样，装腔作势 例句：瞧他人五人六的，好像他是领导！ 作死：胡折腾，没事找事 例句：跟你说了多少次，天冷了嫑吃冰淇淋，你偏要吃，作死啊！ 烧包：炫耀，显摆 例句：袖子卷那么高，生怕人不知道你戴个大金手表，烧包滴很！例句：下乡还要穿西装，烧什么包啊！ 多大事啊：没什么了不起的 例句：不就是一席菜嘛，多大事啊！ 糊里巴都：糊涂 例句：怎么糊里巴都地把路走错了。 焐蛆：天太热了，还穿得多，一般是善意的骂人的话 例句：六月黄天的，穿这么多层，焐蛆呀？ 死走：让人走开，滚蛋，不跟你说了 例句：死走，瞧你没个正形！ 跑反：逃难 例句：日本鬼子打进南京那年，我家跑反去了江北。 格是的呀：是不是啊？真的吗？（寻求答案的疑问）例句：“明晚有露天电影哦。”“格是的呀？” 是呆：对，表示赞同例句：“洋花萝卜要凉拌滴吃，刀一拍，醃一下，洒点儿糖，淋点儿醋，脆生生的。”“是呆，一点儿不错！” 希：着急例句：跟你说时间还早，你希什么呀？你是扬州希子啊！ 俄过：逊色，差，比不上例句：和那件衣服比，这件一点也不俄过！例句：因为疫情，今年的“春晚”，比往年俄过多了。 年时：去年例句：年时发大水，燕子矶一条街都淹了。 蹙眉头：碰一鼻子灰例句：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瞧，蹙眉头了吧！ 不作兴：不该，不应当例句：吃饭可不作兴咂吧嘴！ 倒包：费力不讨好例句：她说不吃，你还要给她弄，这不是倒包吗？ 噗：溢出来例句：瞧，汤噗了，快揭锅盖！ 恩：硬例句：馒头冷了，恩得很。 哪快：哪里例句：这么着急，你要去哪快？ 鬼转经：没有目的地的乱走例句：“月头放卫星，月中吃半斤，月底鬼转经。”过去粮食定量供应，有的人没计划，月头甩开吃，月中只能一天吃半斤，到了月底没得吃，只好出去瞎转。 拖尾（yi）巴蛆：指很黏人的孩子，又称“跟屁虫” 神古唠叨：叙述一件事的时候，表现得很神秘的样子 拿乔：摆谱例句：人家请你你就去嘛，拿什么乔啊！ 小兵喇子：小喽罗，引伸为刚入某行的年轻人 开洋荤：吃没有吃过的新玩意儿，引伸为开开眼界例句：老爸说，今天开了个洋荤，第一次学会用手机付款。 巴巴：圓饼状的东西，如月亮巴巴南京有首儿歌：挤油挤油渣渣，挤出屎来摊巴巴。 记得上初中时，冬天一下课，同学们一溜靠在教室外的墙壁上，两边的人就用劲往中间挤，一边挤一边唱着这首儿歌，有的人就被挤出来了；挤出来的人，又跑到两边去挤。这样，挤得身上暖暖和和的，上课铃也该响了。 附：几首南京儿歌 1.红公鸡，尾巴拖，三岁娃娃会唱歌。 2.新剃头，打三巴，不生秃子不生疤。 3.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挎大刀，走你家城门操一操。 4.不借你钱，不借你米，借你家屋梁下个仔——。（模仿梁上燕子呢喃声，生动逼真） 5.月亮月亮搓搓，里头蹲个哥哥；哥哥出来买菜，里头蹲个老太；老太出来洗脚，里头蹲个喜鹊；喜鹊出来飞飞，里头蹲个乌龟；乌龟出来爬爬，里头蹲个娃娃；娃娃要吃油炒饭，滚你妈的玄黄蛋！ 6.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在张家学打铁。打铁打到正月正，家家门口挂笼灯。打铁打到二月二，家家门口接女儿。打铁打到三月三，荠菜花，开牡丹。打铁打到四月四，一个铜钱四个字。打铁打到五月五，洋糖粽子送丈母。打铁打到六月六，蚊子叮，扇子扑。打铁打到七月七，七根羊毫做杆笔。打铁打到八月八，八个娃娃爬宝塔。打铁打到九月九，九个老头喝烧酒。……（后面记不得了，望南京乡亲们补充）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唐•賀知章《回乡偶书·其一》 说话还是要有语境。离开南京几十年了，长期不说，真就渐渐忘了。做此篇时，我极力地回忆，想回忆起小时候所说过的所听过的，可总是想不起来几个；不过有时候脑袋里突然一闪，又冒出来一个，就赶快记下来，生怕一会儿又忘了。这可爱又可恨的南京话！ 做完此篇，想起賀知章的那首诗，也来胡诌一首：乡音无改今已改，老家想回已无奈。遥望家山空叹息，且待梦中笑一抔。 注：一抔[póu]：一次，一回（也是南京话） ——2020.10.23.于枣香居制作 2020.11.4.农历九月十九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