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一场螃蟹宴 照见众生相

心中有梦想，世界有阳光

《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它不仅写到贵族的繁华与没落，更把触角伸向了社会的各个阶层与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社会阶层上，如贾母这样的贵族妇人、刘姥姥这样的村老妪，以及众多的奴仆阶层。在生活上，如建筑、美食、音乐、戏曲、绘画、诗词等等，都描写的惟妙惟肖，入骨三分。

别的不说，说到红楼梦里的美食，简直令人口水直流，刘姥姥吃的茄鲞，元春赐的糖蒸酥酪，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王熙凤吃的火腿炖肘子，贾母吃的牛乳蒸羊羔……可以说都是贵族餐桌上才有的美食。

曹雪芹独具匠心，以大量的篇幅描写一群少男少女在大观园里度过的美好岁月，那些春前秋后的小事不仅让人阖眼如见，感受到传统的温情，也包含着很多细碎的人情文化。

这还不算，曹雪芹还特意写到了一次场面宏大的美食盛宴——螃蟹宴。通过这场主仆上下众人都得参与的美食盛宴，我们也看到了贾府众生之相，和古代社会不同阶层的女性生存现状。

吃蟹是秋天的传统节目，即所谓“持螯赏菊”。大家一边吃蟹、喝黄酒、吟诗作赋，一边体验着秋天的爽朗气概，美哉！

《酌中志》讲：

“八月宫中赏秋海棠、玉簪花……始造酒，蟹始肥…… 凡宫眷,内臣吃蟹,活洗净蒸熟,自揭脐盖,细将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剃蟹胸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

这么美妙的活动，注重仪式感的大观园怎么会错过呢？

小说第三十八回，一顿香喷喷气氛融洽的螃蟹宴，前前后后就有许多的故事。

一、史湘云的人情世故，都藏在这场螃蟹宴里。

这场螃蟹宴是史湘云做东，但主要食材螃蟹却是薛宝钗无偿赞助的。

这些肥美的螃蟹，是宝钗让哥哥薛蟠特意弄来的，因为湘云的螃蟹宴，正好在三秋重阳前后，正是螃蟹大量上市之时。薛家的身份是皇商，弄几篓大螃蟹自然是一句话的事。

很多人一直都认为史湘云是个大大咧咧，心直口快，不懂人情世故的姑娘，这场螃蟹宴就为湘云正了名。原文有几处细节，很能说明湘云的周到细心。

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

我们看，湘云先是陪着贾母、王夫人等长辈吃了一个，尽了做晚辈的礼节之后，就赶紧出来张罗，连赵姨娘、周姨娘都想到了，这与王熙凤生日众人凑份子，她也想到了两位姨娘截然不同。

一个反映了王熙凤的要强和贪得无厌，一个则反映出了史湘云的周到细致，一如送礼物连赵姨娘母子都不落下的宝钗。

湘云不仅陪了长辈，安排了赵姨娘等人，连长辈身边最得脸的丫鬟也都顾及到了，而且是亲自安排众人摆桌席，可见她的懂事和细心。不仅如此，就连公子小姐身边服侍的丫鬟，湘云也都放在了心上。

（湘云）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由此可知，这场螃蟹宴，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贾母等人吃螃蟹的精致讲究，更是史湘云为人处事的集中体现。

俗语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幼父母双亡的湘云，想必在叔叔婶婶家，见到了太多眉高眼低，受到了不少冷眼和委屈，因此早已看透人情世故。

而且，对于贾府之人来说，史湘云怎么都是客人，她来到贾府做东请大家吃螃蟹，自然不能只请贾母等长辈，还要请那些忙前忙后伺候的丫鬟，乃至不得势的姨娘，这方是会做人。

一个十多岁的闺中少女，能如此周全妥帖，人人都顾及到，与她自身经历有很大关系。而湘云与姊妹们在一起时，却又心直口快，豪气干云。可知她亦是一个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姑娘。

二、平儿被压抑的真性情，在螃蟹宴上展露无遗。

相对于湘云，平儿在这场螃蟹宴上，也有非常亮眼的体现，让我们看到了她难得的另一面。

作为王熙凤的陪嫁丫鬟和工作助手，平儿一边要忠于王熙凤，一边又要应对来自贾琏这个纨绔子弟时不时的软磨硬泡，毕竟她还是贾琏的通房丫鬟。

难得这次平儿也能清闲一次，可以坐下来，和鸳鸯、琥珀等人好好吃一顿螃蟹，甚至还因为玩闹，抹了王熙凤一脸蟹黄，这也是主仆之间难得的一次没大没小的互动。

我们知道，平儿为人善良真诚，但却夹在琏凤夫妇中间，难得有喘息的机会，这一次，贾母王熙凤等人撒去后，平儿原本回来替王熙凤再要十个螃蟹，却被众人拉着坐下了。

平儿原想着吃杯酒就走，但偏偏有个婆子来传王熙凤的话，让她少喝一点，一向忠于职守的平儿，这时候忽然来了脾气。本来就要走的她，偏偏又坐下了。

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又向平儿道：“说使你来你就贪住顽不去了。劝你少喝一杯儿罢。”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

这是平儿很罕见地违背王熙凤的指令，平儿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呢？这其实正是平儿内心真性情流露的一面。此时她喝了一些酒，有了一些醉意，婆子一句话，终于把她压抑许久的情绪激发了出来。

夹在琏凤夫妇中间的平儿，常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实在太累了，她太需要这样一场螃蟹宴来解救自己，释放自我，哪怕只是一时的欢愉。

所以，越是婆子传王熙凤的话，她就越是不听，越是要跟宝钗、湘云等人吃喝，此时有些任性、倔强的平儿，反而更令人心疼，所以李纨说她“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

另一方面，平儿不遵从王熙凤的指令，也是她自尊的体现，她虽然只是个通房丫鬟，但在贾府这么多年，她也靠着自己的能力和善良，赢得了贾府上下的一致称赞。

一个婆子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用凤姐的话压她，这让她面子上如何过得去？

不止这一次，平儿还有两次与王熙凤“对着干”，一次是二十一回，王熙凤看到平儿和贾琏一个屋里一个屋外说话，心里起了疑心和醋意，说了平儿一句，没想到被平儿怼了回来。

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

由此可知，平儿虽忠于王熙凤，但也有自己的情感和情绪，不会任由王熙凤欺负和摆布，否则，她的命运可能会更加悲惨。

五十八回，探春理家，平儿向王熙凤汇报工作，王熙凤交代她几句，主仆之间有这样一段对话。

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才罢。”

从这段对话，我们能看出两个重要信息，一则，平儿在琏凤夫妇中间，没少受夹板气。二则，王熙凤对平儿是有宠爱和包容之心的，平儿偶尔的任性，她是完全容忍的。

因此，螃蟹宴一回，平儿听到王熙凤的指令，不仅不遵从，反而更加“放肆”，正是王熙凤对她宠爱的一面的体现，让她有恃无恐，也是平儿作为一个与宝钗等人年纪相仿的女子的真性情的体现。

三、刘姥姥的螃蟹账，照见自底层人物的辛酸。

贾府这样的螃蟹宴，看似场面很大，但螃蟹有限，并不是人人都有福分吃到的，刘姥姥就没吃到，但却算了一笔螃蟹账。

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平儿道：“那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

由此可知，除了主子们，奴仆阶层中能吃上螃蟹的，都是贾府有头脸的，那些跟前跑腿打杂的小丫头老婆子，若不是湘云招呼，想来也是没有口福的。即便他们坐了席，可能也正如平儿所说“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

而刘姥姥的一番话，也为我们揭开了贾府这场螃蟹宴的开支，让我们看到了贵族的一顿宴席，到底有多贵。

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刘姥姥的这笔螃蟹账算的很清楚，也足见她作为经见过世面的农村老太太的精明世故，虽然七十五岁了，但却依然耳聪目明，还能清楚地算账，这大概也是古今所有穷苦人最擅长的一个谋生手段了。

也许，刘姥姥在一家人缓过来之后，小日子过的不错，曾不止一次把富余的瓜果菜蔬拉到市集上去卖，以换取更多钱粮。算账是她作为一个穷苦人在生活磨砺中练出来的“功夫”，一辈子都不能丢。

二十两银子就够刘姥姥一家五口人一年的开销，也是她第一次进贾府时，王熙凤给她的银子数量，没想到贾府一顿饭就没了。这样巨大的贫富悬殊，不免令人震惊。

二十两银子平均到一年的十二个月，一个月只有一两银子多一点，这价格不菲的螃蟹，在刘姥姥眼中，就是非常奢侈的天价菜，她如何能消受的了？

如果刘姥姥知道王熙凤过生日时，贾母带头就出了二十两，最终凑了一百五十多两，她可能要惊掉下巴了吧，这在她一个穷苦人眼里，大概是一笔说不过来的巨额财富了吧？

曹雪芹写贾府这一炖螃蟹宴，与刘姥姥这一次进贾府送来的瓜果菜蔬形成了鲜明对比，肥美的大螃蟹，也许是穷人之家从来吃不起的美味，而刘姥姥能送给贾府表达谢意的，只能是田里种出来的瓜果菜蔬，一两银子也许就能买一大车，正如她说，这“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同样都是历经世事的精明老太太，刘姥姥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冬天忍耻含辱舍尊严，只为儿女活命，而贾母这个一辈子都生活在富贵场中的老太太，螃蟹宴上，却能享受到极致的服务，王熙凤亲自给她剥蟹肉，儿媳妇看风大让她回房去休息……

这巨大的悬殊，令人惊心！

四 、薛宝钗办螃蟹宴，暗藏自己小心机，失心贾母二人从此不同席。

《红楼梦》里最复杂的两个女性人物当属王熙凤和薛宝钗，这对亲表姐妹却是互相看不上眼的。薛宝钗嫌凤姐不通，因为她没文化，其实薛宝钗真正不喜欢她的，是王熙凤的聪明外露，不符合她藏愚守拙的做人哲学。而王熙凤则讨厌薛宝钗太滑头，说她“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很难讲谁对谁错，王熙凤是聪明绝顶，但论韬略，她的确比不了表妹薛宝钗，她自己也承认，读书有知识的人是比她要厉害一层的。

薛宝钗给人的印象是端庄稳重、气量大度。薛宝钗目标确定、路线明确，薛宝钗很成熟，个性、任性和存在感对薛宝钗来说无关紧要。她审时度势，不同的场所可以表现出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样子来。

第三十八回的螃蟹宴和第四十回的两宴大观园，一前一后在两天之内发生，螃蟹宴名义上是史湘云做东，人人都知道这是薛大姑娘操办的。这天是薛姑娘的高光时刻，她要的就是这种既收买人心，给人感觉又低调到不行的效果。她很开心，一首螃蟹诗技压群芳，被称为咏螃蟹绝唱。

为笼络人心搞螃蟹宴，拿自己的侄孙女史湘云当枪使，贾母对薛宝钗的这次表现可是不大高兴。史湘云要做东没有钱，先不说不过二十两银子，这就不说钱的事，而是薛宝钗手伸太长的问题。不可否认，薛宝钗的到来，让史湘云和林黛玉疏远了，木石姻缘和金玉良缘根本是不可调和的两个阵营，史湘云这个糊涂的傻姑娘就算是站位金玉良缘了。

史湘云单纯，贾母却从内心不喜欢宝钗。做客人要守好自己的本分，薛宝钗最懂这个道理，可她自作聪明，她瞒得了别人，这次最大的失算却是得罪了贾母。

贾母对此不满是有所流露的，她一语双关说：螃蟹虽好吃，可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多了要肚子疼。她对史湘云说：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估计一想不大对，又嘱咐湘云（宝钗）：你们两个也别多吃。湘云在贾母那里一向都是和宝黛并列的，这时屈居第二梯队了。你想一想，大家都在一起吃螃蟹，扭头就能说的话，干嘛要来个二传手啊？作者故意让她顾此失彼不就是想提醒读者要思量一番吗？

薛宝钗是个聪明人，她当然意识到自己犯了老太太的忌，所以第二天进大观园，宝钗变哑巴谨慎多了。贾母却没有放过她，整个游园过程，唯一让贾母不快的就是在蘅芜苑那一场，宝钗的卧室雪洞一般，比寡妇的屋子还素净，贾母连客气都省了，直接批评说小姐的屋子弄成这样，我们老婆子岂不是要去住马圈？忌讳，客人看了也不像。读者何曾见过贾母将这样的词用在小姐的身上？

得到了这样的评价，估计宝钗心都凉了，你看刘姥姥自我丑化大讲笑话，大家笑得全没了形象，宝钗不但没有笑，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一派欢声笑语里，宝姐姐这一天应该是如坐针毡。

贾母呢？内心对宝钗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可恶。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从此，荣国府里大小宴会，和贾母同席的，只有黛玉、宝玉、湘云、宝琴或者再加一个探春。宝钗永远没有了和贾母同席的机会。

观察贾母喜欢谁，一个重要的指标就是宴饮活动谁离她最近，永远不和宝钗同席，这就是贾母对宝钗最基本的态度。

一场看似热闹无比的螃蟹宴，背后却藏着几多悲凉。史湘云没钱做东，道出她出身和生存的艰难，这是个身无分文的千金小姐。

螃蟹宴名义上是史湘云做东，人人都知道这是薛宝钗操办的。这天是薛姑娘的高光时刻，她要的就是这种既收买人心，给人感觉又低调到不行的效果。

平儿公然违背王熙凤之意，是她压抑许久的一次真性情的发泄。

刘姥姥的螃蟹账，则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所有底层人物的精明与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