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记忆

洁白如雪

　　心，是一口井，黑而深幽。无数星零的记忆，茁生于井壁，呈苔藓颜色，恒常涌现于午夜梦回时那一霎潮湿，仿佛柔绒般温暖，也颇为苍凉……

欲以其牢牢地粘住什么？时间却把一切都梭织成过往，无论是高歌或是低吟，醒或梦之间，记忆如水墨，淋漓挥洒，幻化成一片苍苔，已无由去追寻他的意义了！唯一能握住的，只有那一片潮湿吧？

黑里浮出一张脸来，灯火展在黯屋里，而风和想像里的浪涛没有差别，那张脸摇晃着，时间是浪里的船，她是船上的搭客。对我而言，那张脸远比“外婆”这个字眼真实。

一张慈祥的脸，常年挂着笑，头发雪白。常自唇间滑出些苍老、低哑的吟哦，词义毫不重要，只是含混不清的咿唔，或高或低地吟着。听久了，人会变成起伏的浪，又仿佛是袅袅的烟，自觉天高，地莽，随声而去，没有止处。

在不能解诗的年岁，诗就写在那张脸上。当我在记忆中捡回那张脸，并从她读懂我自己，方悟及我也是搭客，正在船上。当然，也得吟哦吟哦，让时间去染白我的鬓发——尽管海上的浪并不像童年耳里的风。

那张脸凝止在一个多风雨的秋天。小小的骨灰盒呈三层小楼状，精致之极，紫红色的缎面上有好多圆圆的“寿”字。出殡那天天气晴好，老人家死后仍在保佑着送葬人，但一路哀戚的哭声里，仿佛洒下一路的雨，把路边的松枝都浇活了。

她没进自己家的祖坟，她没有，她的坟在一处高耸的水岸边，四周荒凉之极，拥挤不堪，只有一盏小小的红灯笼挂在石碑上，为老人照亮阴间的路，陪伴着老人独行阴间。老人家至死都流落异乡，捧着精致的骨灰盒的人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多犬吠的小村庄，又老又寒伧。墙阴的苔迹一层叠着一层。阴雨季，苔粒会自己作画，我的童年就在那些画里，画里有老人慈爱而唠叨的叮咛，有写满诗歌的她的脸……

离开那一类的故事，我进入风……



用生命去丈量道路，春秋的横纹会使人变成斑马。我不知道为什么雁声会把高天啼冷、芦苇会哭泣、寒风会流咽、溪流会低诉、天会愁、日会黯？……在这里，那里，此时，彼时。时空流变着，众多曾有过的感觉是啄木鸟的尖喙，啄蚀我心灵的古木，啄起无数纷繁的，连锁着叮咚。

恒常墨守孤寂，回到内心井壁中去找寻自己，才发现“我已非我”。太多已经沉落的人脸，苔粒般寄生于我的思维、记忆、印象和感觉。而我是古井，黑而深幽的一座洞穴，一无所有却能容万有。

三千年的年轮当真弃我如敝履吗？午夜梦回时的那一霎潮湿，难道就没有了落处了吗？！黄埃散漫，琴弦断了也罢。此时此刻，呜呼决不再是文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