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游龙脊

华枝春满

　　久闻广西龙脊梯田盛名，心向往之而一直未成行。值庚子岁金秋重九前夕，几名年过半百的老友相约，组团去登龙脊游梯田，以了夙愿。车行十多小时，颠簸千余公里，夜宿广西龙胜县龙脊山金寨半山腰的民居酒店。

　　早上从一阵高亢的公鸡打鸣声中惊醒，“农舍久不居，乍归新故情”，尤其在被晨曦中一声洪亮的鸡鸣声唤醒后，竟连上次听闻这鸡鸣声的时日都忘却了。鸡鸣犬吠，晨灯炊烟，都是儿时记忆，遥远而亲切，陌生又熟悉。一念起，百念生，看看时间，六点虽未到，我却已了无睡意，推窗出阳台，天色熹微，冷气扑面，寒意侵体。

　　酒店周围全是山，开窗迎面就是一堵山，山虽不高大，却令人压抑。一条新修水泥道路在山下斗折而来，在酒店门前与小山之间逼仄穿过，又往山上蛇行而去。道边等距植着一棵接一棵的桂花树，枝横叶密，亭亭如伞。路旁见缝插针式倚山而建的，是一座座高低错落的民宿，那彻夜闪烁着民宿名称的霓虹灯，无声地宣示着领地和招徕深夜而至的远客。从阳台望出去，远观是山重重，近看是重重山，山色苍苍，薄雾茫茫，树影幢幢，一抹曙色，晕染黛天。真的是：山高日起迟，晨鸡破晓寂。

　　团友有欲观日出者，五点多已起床摸黑登山，六点左右发回日出照片，却普普通通，一如平常于家乡见到的样子，全没有黄山或泰山上云海升日的波澜壮阔景象，心里稍慰，庆幸没熬夜披寒早起。但我也知道，观金秋田稻，必须是早晨或傍晚时分，要的就是金碧辉煌的效果，误了时辰，又得等足一年。

　　经过一宿的休息，老友们都已陆续起床，怀着即将观赏到宣传片里壮美景观的憧憬，个个精神抖擞，昨日旅途困顿的萎靡状态荡然无存，洋溢着一片勇攀高峰的豪情壮志。好不容易等到早餐，食毕已过七点，早已整装以候的我们，须臾不待，即刻出发。此时深秋嫩阳已升空，虽然在群山环绕的山腰，还未能得见太阳的真容，但见天空一片澄明，由黛青而浅蓝，今天必是大晴天。

　　一行人按景观指示牌登山，边沿途寻赏梯田美景，边选角度、摆造形用手机拍摄照片。我们误打误撞，没走着大路，而是沿山间乱石堆砌的羊肠小道，顺山势盘旋而上。小道为农民耕作所用，蜿蜒曲折，石级嶙峋，又窄又陡，藤牵蔓扯，游人极少。但小道曲径通幽，夹道花树，空气清新，暗香浮动，沁人心脾。拾级而上，景随步移，我们时而在连绵金黄的梯田间留连，时而在茂密的竹树丛中穿行，时而在溪水潺潺的小木桥上踩过。走走，停停，看看，拍拍，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眼之所见，心为之动。择行小道本是为快速登顶，以居高临下一览龙脊梯田全貌，但身临其境，才知道小道本身就是一道好风景。王安石《游煲禅山记》云：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

　　此条小道位于整个龙脊梯田景区东边大毛界山的西侧。攀行于小道，顺着朝阳泼洒金光方向西望，只见一道道山梁如一条条金龙，从崇山峻岭中逶迤而下，伏身俯首聚饮山下的一泓溪泉，山脊上的丘丘梯田如龙脊上的片片鳞甲，在深秋晨光照耀下，金光闪闪，灿烂夺目。山脊交汇处、山腰平地上，竹树掩映间，零星屹立着数座村寨，村寨民居或是传统的吊脚木楼，或是灰瓦白墙的现代建筑，皆是檐角飞翘，层层叠叠，彰显着民族特色。微风过处，竹喧树哗，仿佛卧龙低吟，稻浪起伏，犹如金龙腾挪。日届辰刻，暖阳徐升，金光万道，碧空淡云，深邃无垠，群山环绕，树丰竹茂，溪流清澈，溅珠鸣玉。稻田溢金流彩，村寨星罗棋布。大山之豪情，幽谷之柔美，入于眼，铭于心。
　　

　　越往山峰登，景观越壮美。我们三步一驻足，五步一回首，景观如画卷，随登山脚步徐徐展开，爬到金佛顶时刚好巳初。站在金佛顶峰，仰观苍穹，秋高气爽，放眼四望，群山臣伏，龙脊梯田全景画图尽收眼底，有人诗云：“龙脊梯田气势雄，千层万级绕从峰，条条曲线盘青带，道道横缣幻彩虹，疑是群螺出海底，分明叠锦坠苍穹，回眸欲辨归来路，迎面天梯架九重”。龙脊梯田之壮美，尽入此诗，其余溢美之辞，皆是冗词赘句。

　　龙脊梯田之美，美在各个角落各个角度，一角落有一角落的景，一角度有一角度的美，我们奈时间不足脚力不及，未能一一亲临欣赏和感受，恨不生两翼，极目尽八荒。龙脊梯田之美，也美在春夏秋冬四季，朝雾夕云之时，但我们也因身是远游客，不能长居留，愿作田舍翁，隐逸此山中。然而，美之所以为美，不独圆满，缺撼也是。留一分遗撼，便存一分念想，就有再来寻胜景的冲动和愿望。

　　既许来年重游之愿，便生此时归去之意。上山力用尽，下山脚步虚，两股战战，腿酸脚软，一步三顿。人云：上山容易下山难。诚不我欺也！

　　回到民宿，店主已备好土鸡汤、山坑鱼、熏猪肉和有机菜蔬，还有龙脊新稻米饭。众人正饥肠辘辘，又见肴丰饭香，便以风卷残云之势，将饭菜一扫而光。汤足饭饱，大家也就心满意足，始同准备结账的店主聊起家常。

　　同行有重游者，说四年前曾来过此地，当时山上坡上还是泥土路，民宿也没这么多，设施也没这么好。几年不见，真的大变了样，水泥路已经贯通所有村寨和景点，上档次的民宿随处可见，公共设施齐全，标志指示清晰，管理规范有序，已经具备了公司商业化旅游景点的所有功能。
　　店主自言姓潘，瑶族人，年近六十，民宿是家族式经营，他既是店主，也是厨师兼伙计，其他服务人员都是家人。老潘虽是农民，但着装整洁得体，头发腊成大背头，面相比年龄年轻得多。他说这些年广西因地制宜，要求各地充分利用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大力发展旅游业，工商业跟不上广东及周边省份，就从旅游业上赚其他省份的钱。龙脊梯田这座深山宝藏，就是那时被发掘出来的。但前几年各地急功近利，旅游行业乱象丛生，令游客望而却步，收入大减，近年经过大力整治，统一规范管理，逐渐杜绝了坑客宰客现象，游客渐增，收入随之水涨船高。他说除了开民宿的收入外，他家还有村集体的旅游门票分红收入。我们觉得老潘所言非虚，近年来我们经常在广西境内游玩，明显感受到广西对于旅游业是花了大力气的，各地的投入也是不遗余力的，打造自然风景旅游区上规模上档次上星级是主推方向，打造民俗文化旅游景区甚至是生态旅游景区的模式也层出不穷。我想，这大概也是因应了大干快上的总基调吧。

　　同行者卢哥试探性地问老潘，建这幢民宿花了多少钱。老潘有点炫耀地说酒店建面一千六百多平方，花了四百三十多万。他说，你不知道材料有多贵，钢筋6千元一吨、水泥4千元一吨、沙石5百元一方，光挖地基就花了三十多万。 卢哥又问老潘现时生意好吗。老潘拉长声调说，好呀，好得不得了！酒店都是天天爆满，食饭都要排队，别看现在我有空跟你聊天，再等一会就中午了，大批游客一到，我就要忙得没功夫喘气了。
　　问者随意，答者愉悦，气氛自然轻松愉快。集合时间已到，我们便收拾行囊，告辞店主登车出山。昨晚进山，天已黑透，人在车中，摇摆晃荡，苦于山高路弯，只盼尽快到达，到站后晕车者众，扶墙呕吐者也不乏其人。今天白日出山，山道虽依然又窄又弯，但一弯一拐，历历在目，众人又有心理准备，竟没一人再有晕车症状。

　　龙脊梯田的美景就在这绵绵群山里，本是明珠蒙尘，藏于深山无人识，因了这改革开放，因了这国泰民安，才让解决了物质需求的人们，有了欣赏远方风景的精神追求。大山无声，美景不语，却千年万年在此默默等着你来，来了的人们舍不得离开，未来的人们正在匆匆赶来。狭窄的山道上，只见入山的车流如鲫，络绎不绝，都在赶这最后两天收割前的美景盛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赏美之心，各有不同。然美有不同，赏美之心亦不同，方成大千世界、人间精彩。

　　车过拐弯处，视线即将离开龙脊梯田。几个加起来超过四百岁的半老家伙不约而同地回望那一片金光灿烂的人间胜景，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会心一笑。是的，我们仍未老，我们还年轻！虽然我们背微驼、鬓已霜，但血仍热，腿仍健。我们默默相约：明年春天还来！夏天还来！秋天还来！以后年年岁岁都会来！我们还要相约游完全中国！游完全世界！
　　晴空万里，神遨天际，自然而然忆起刘禹锡《秋词》一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词到碧霄。

作者:黎祖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