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闲忆

金豆 何

<p>上周感悟新英格兰地区秋色时,跑题万里变成回忆童年的家乡。没想到触发了部分家乡的同学和朋友的童年乡情,钟班长转到我们同学群中,发小冬梅转发她朋友圈。文中提到的竹凤姨女儿也有机会读到了,从她留言中我可以感受到她的那份欣喜。她指出母亲名字应该是“菊凤”而非“竹凤”,在我们乡音中“菊”和“竹”是同音。曾经有家乡同学提到过,现代汉语经历了多次北方文化的融入已经发生变化。而据考古我们家乡属于早期中原南迁的客家,发音更多属于汉语的真正语言。还有人建议,如果用家乡口音诵唐诗,那比普通话诵唐诗更能感觉到押韵的韵脚。呵呵,本着大胆假设认真求证的精神,我且姑妄听之😄。</p><p><br></p><p>我们家乡发音的确有趣,zh常常发出D或J。而且比较多平声和三声,比如桔子,我们发音“咕(三声)哩”。文章中我曾经用“磨叽”一词,北方朋友说我这南方人还挺能用北方词,其实我们家乡真有这词,只是“磨”是发三声而不是去声。</p> <p>冬梅在她朋友圈留言到:“<i style="color: rgb(21, 100, 250);">老弟补充说,我们老屋对面和旁边还有打铁的,做裁缝的,卖纸钱的,做豆腐的,阉鸡的,理发的,卖糖果的…… 果然一派盛世繁华[呲牙]</i>”,我读罢非常会心地笑了起来。直接猜想是她那生活在北卡的教授弟弟说的,我还可以想象他说这话的口气和声调。因为我们的童年是生活在一个堂屋的邻居,那种会心的共鸣也就自然了。</p><p><br></p><p>我们邻居多数是桔农或各种手工艺从业者,比如我们家早期是篾匠,隔壁有个铁匠,对面有一家是棺木匠,斜对面是一裱糊匠,还有业余阉鸡、养猪、刻碑等等。读老舍先生作品《我这一辈子》时,开篇就是说主人公学徒裱糊匠,我想起的就是街对面的裱糊匠邻居。还有,我懂得如何正确使用磨刀石也是得益于小时候观摩打铁,铁匠打好菜刀后就会将刀锋先铲后磨。别看这一个磨字,力度把握得好使手和身子节奏均匀也是挺有美感😄。不过后来随时代的变迁,不少传统手工艺逐渐消失,许多人转行从事别的专业或经用自己的生意。但童年生活在如此众多的手工艺者中,让我小时候的好奇感得到极大满足,得意机会观摩各种手工艺活。</p><p><br></p><p>我们的街正对面巷口住着非常安静的一家,我都忘记的姓什么。大儿子外相老实敦厚,和他父亲一样喜欢抽一口旱烟。那时代典型的家庭结构,老大成家了生有好几个小孩,依然和父母住一起。老二应该是当兵去了,对他没什么印象。老三是个女儿,老四老五和我年龄相仿,我跟他家老四还有过偷摘柚子的故事。老爷子业余有一手非常过硬的阉鸡手艺,同其他小朋友一样我也喜欢蹲他旁边看阉鸡。</p><p><br></p><p>一把矮的竹靠背椅,邻居老爷子拿着工具端坐自家门口。先将那套工具铺开,准备好一碗冷水,然后将一块厚厚的皮质垫布铺在自己两大腿上就成了一个临时手术台。手术前大公鸡也会被灌些烧酒麻醉,家乡管白酒叫烧酒。如此昏醉的大公鸡就任由他摆布:先是在鸡的某一只翅膀下拔去一些毛,再用一把特制手术刀在那划一小口子。那手术刀的刀口有点呈微型砍斧状,细长刀把和刀身打成一体而成一把阉鸡手术刀。划出阔口后就用一特制的扩张器将刀口打开成一个洞,那扩张器是由一竹片两头带着绳子绑着的铜质拇指宽弯钩组成。一切就绪,用一头栓有细线的铜质细钎棍小心将绳穿过鸡睾丸下方,鸡的睾丸就被他用那细线轻轻割断。割断后就在工具里取一细长的特制小铜勺,用小勺把被割断的鸡睾丸勺出,并放入那装着水的碗里。一切完成后,伤口会被用另一种细线缝好。</p><p><br></p><p>在我记忆里,邻居老爷子整个阉鸡过程更象是在完成一幅自己的工艺作品,沉稳精细,定格为一个非常古老而朴质的市井画面。所以当读莫言先生的《生死疲劳》中对许宝阉驴等的描写,我心中只有哂笑一声。</p> <p>我们同一个屋檐下的曾叔家当年是桔农,业余从事“将军”副业。家乡早年管殡葬从业者为“将军”,国内殡葬改革,也不知道家乡现在是否还有这一副业。“将军”们要负责整理好逝者的仪容仪表,并用蚕丝将逝者裹好入殓,最后是抬棺到郊外坟地入土立碑。邻居曾大叔是一位非常聪明能干的汉子,个子不高却浑身透着一股精明干练的气质。记得他所在的果园社有一个舞龙队,那时候每到了元宵节舞龙灯、跳傩舞是家乡的传统节目。一条龙灯舞得好坏一看龙珠,二看龙尾。龙珠舞得好就有气势,龙珠牵引着龙头讲究的是舞出那股势。龙尾舞得好龙就有韵味,龙尾有节奏的摆动讲究的是那股灵巧活的韵。</p><p><br></p><p>曾叔就是一位舞龙尾的能手,但我更记得的是他有一手刻碑的绝活。按当今语言定义,童年的我是曾叔刻碑的铁粉,没少蹲在旁边欣赏他镌刻碑文:刻碑的曾叔是手眼专注,左手用十分适度的力量握着选定的刻刀,右手的小锤有节奏轻重不一地敲打着刻刀顶部。刀在碑上的挖掘声和锤子推动刻刀前行的指令声和谐为一曲生活文艺奏鸣曲,旁观的我只剩下目不转睛的呆傻专注!</p><p><br></p><p>曾叔刻的碑文形体匀整有韵,勾撇凹陷传神刚劲有力。碑文中的每一笔一划似乎都注入了曾叔自身的精神,体现出不显山不露水的矮小身材中那股倔强男子气概。童心的好奇让我常想,那么多字怎么曾叔就不会弄错几个?心里有时还希望他能出个错,看看他能怎么补救,可惜我的小小坏念头从来没得逞。我现在相信他肯定出过错,只是略过了我的眼神,从而留给了我童年一个完美记忆😄。</p> <p>曾叔的碑刻是常常和我们同一堂屋的另一邻居的父亲(我叫他熊伯伯)合作而成———熊伯伯用朱红小楷在墓碑上将碑文写好,再由曾叔操刀篆刻碑文。熊伯伯颇有旧时的书生气息,应该是我们那个堂屋当时唯一知识分子家庭。熊伯伯性格温和文雅,书写着一手端正有力的毛笔小楷,书生气的说话口音中有摸不去的省城口音。他那慢条斯理让我想起陈道明演的电视剧《冬至》里的银行会计,剧中陈一平也是他那个大杂院的唯一知识分子,不过熊伯伯比陈一平胖一些,戴的是老花镜。</p><p><br></p><p>和熊伯伯不一样,熊伯母(我叫她熊姆妈)性格外向,有着北方人的身材高大和热情高声,我们家乡有一词形容她的性格:“滔切”。熊伯母也是来自省城,却能说一口地道的我们家乡话,如果不是她偶尔和熊伯伯省城口音交流,很难知道她是外乡人。我也不记得他们是什么原因来到我们小县城生活,也许和我祖父以及其他逃难的一样是逃难日本人的侵略而落脚我们家乡。当年日蔻进犯到我们邻县南城并烧光一条街后就没能继续南下,据说我奶奶就那场烧杀之丧生的,我们家乡也就成了薛岳将军第九战区的抗日大后方最前线了。</p> <p>曾叔喜欢抽旱烟,烟斗会是自己在竹林里取的一段带根头的竹子制作而成。我见过他制作过程,先将长一尺有余的竹子修整成烟斗的样式,再在竹根部分用烧红的铁钎挖出一个烟窝,然后用一个比较粗的铁丝烧红后将竹节烧成中空而直通烟窝。一切就绪会在烟窝尖头安装一铜套,另一头安个铜嘴,如此既好看又耐用</p><p><br></p><p>曾叔抽烟并不每次都用火柴,而是用一种黄色的草纸搓成细长的信引,这种信引可以没火苗地慢慢自燃。点烟时曾叔将自燃着的信引靠近嘴边,象吹口哨一样对着火点短促一口气吹过去,信引就会出现火苗用于点燃他烟斗里的烟丝,完了轻轻甩一下手腕火苗就灭了。如此反复一根信引可以抽好几袋烟,既经济又方便。小时我喜欢看曾叔干活,抽烟,似乎他总是懂得许多许多,我也有好不完的奇问他,高兴时他也会让我尝试一口他大旱烟,记得把我呛得眼泪都要出来。</p> <p>曾叔的大弟弟也就是冬梅的父亲也喜欢抽旱烟,但在我记忆中对冬梅的父亲记忆个更深刻的是喜喝小酒、讲评书。冬梅的父亲是一位勤劳能干的多面手,作为桔农闲暇时他不是在自己菜地就是在山上采石为家庭增加经济收入。所以每到入夜后才带着劳作后的疲惫而归,晚饭桌边抽口旱烟,喝几杯小酒就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享受。</p><p><br></p><p>小时候堂屋的几家邻居都没有自己单独的厨房,每家占据大厅的某个角落空间,砌一炉灶、摆一饭桌、填一橱案柜便是一家的开发式厨房。所以各家晚餐吃什么或有什么客人,比当今朋友圈都晒得都干净彻底。因为冬梅的父亲常常回家比较晚,不少时间冬梅和她弟弟们已经在母亲的安排中准备洗漱睡觉。晚饭桌前也就只有刚回家的男主人和一盏煤油灯,以及那懂得主人劳累疲倦的知心酒杯。此时,另外两个稍微大几岁的邻居男孩时常就会凑上身去,坐一旁静静地期待着冬梅的父亲讲述古老的故事,我就是其中男孩之一。</p><p><br></p><p>那时小城一般普通居民家还没电灯,众多传统农耕社会的民间夜生活中,其中一个就是承传千年传统文化的古老说书。各地说书不一样,比如国人耳目能详的有京韵大鼓,苏州评弹等等。家乡却有自己独特的说书传统:“话文”,是一种个人表演的说唱艺术。我用“说唱”一词表达是因为它介于说与唱之间:没有唱的调却有唱的韵,没又说的型却有说的意,是一种拖着说缓着唱的评书。</p><p><br></p><p>表演者双手操作的乐器是渔鼓和竹简,根据故事情节的不同变换着伴奏的节拍和韵律。同时用纯正的家乡话说唱着各种中国古典传说故事。角色表演投入动情,说笑哭诉宛如就是隔壁邻居家传来。我形容它为带着交响乐的一个人歌剧,家乡文化人比喻家乡的另一民间文艺“傩舞”是中国古代舞蹈的活化石,我觉得这“话文”也可以是中国民间传奇文化的活化石!</p> <p>这种说唱评书是没有固定场所,一般由某一人发起并在其家中,然后告知亲戚出朋友哪天哪里有“唱话文”,来听者自愿凑一份子钱作为报酬支付艺人。据我所知,早期江西、湖南等南方地区民间流传着类似的说书,我记得在一本小说里(《湖南骡子》?)有过描写类似的场景。说书人用的渔鼓是大约1米长的竹筒制作,鼓面直径大概比一大人巴掌稍短。竹筒的一端蒙着猪皮或油膜(猪膀胱膜)行成一个小型长手鼓。另一类似乐器的道具是简板,其有点定音的功能。长大约半米、兩指宽的两竹片制成,具体不记得艺人是如何操作。</p><p><br></p><p>说唱的内容多是传统中国儒家思想的忠君报国、侠肝仗义、三从四德等伦理道德。比如,薛仁贵、岳飞、包拯等等。当然也有其他民间故事,冬梅父亲如果早一天晚上听过话文,第二天就会在自己喝小酒时讲给我们两兄弟听。有时故事情节到了最高潮便嘎然停止,把我那小小孩童的胃口吊得急切切想知下文,冬梅父亲摆出一副无奈模样:我也不知道,等我今天去听完后明天接着讲!</p> <p>有时我真想,如果我是个绘画大师,我一定为当年童年记忆画一幅煤油灯微光聚焦下的画面:煤油灯两米以外的四周漆黑如墨,一个男孩单手托腮帮侧眼凝视,另一男孩双手沉坠桌面下方仰头敬望同一方向,目光所聚处—— 一正当年的汉子左手托一杆旱烟枪,右手搭酒杯上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p><p><br></p><p>薛仁贵的传奇故事就是在这种画面中,我从冬梅父亲那第一次听到的,精彩极致以至于我一生难忘,甚至后来无论读小说还是影视剧都难以超越那童年时冬梅父亲讲的故事!回忆到此,我要对此刻在天堂中的他说一声来自内心深处的真诚感谢,谢谢他给我童年留下那么美好的回忆!</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后记</b></p><p><br></p><p>每个人对童年的记忆点都会不一样,上篇文章留言中老朋友晓晓说:“.<i style="color: rgb(21, 100, 250);">.</i><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印象最深的是电影院,记得建成后第一部电影上演是在元旦那天,好像是79年,当天下午我就去看了,片名是《满意不满意》</i>”。 他还记得 “<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南门水粉店继续往南走不远还有一家饮食店,锅贴饺忒好吃,那种香味以后再也没有品尝过了</i><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span>”</p><p><br></p><p>文盛同学就记得“<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南门水粉店往南还有一家食品店,吃食都在大玻璃罐子里散放着,一点点称了给你...</i><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span> …… 由此打开了更多的记忆闸门,让我感觉童年的小城故事真正是千头万绪,可以写的东西、以及想写的东西真的太多太多了!那种想在家乡老友们的回忆中趁热打铁继续写点什么的念头突然强了起来,可一旦开始却觉得是狗啃刺猬无处下嘴。这让我更加佩服象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汪增祺先生等文坛大家,他们作品里的小市民生活总是能被刻画的那么生动,里面的人物和事都可呼之欲出。</p> <p>心烦之间也没了兴趣阅读,想着与其坐车里等孩子耗时光不如继续听从沈从文先生教诲:贴着人物写。写写自己记忆中童年的邻居吧,刚好也配上早上拍的新英格兰秋色。今天文章的图都是自己一时兴起用手机所拍,算打个坚持原创的旗号吧!😊 那是周五早上回家的途中经过一个小镇的水库,在并不强的阳光和蓝天中的秋色如同镜框中的画一样美。我便任性地将车停路边,跳下车跑进林子中,享受了那片刻自然与我的好时光。</p><p><br></p><p>后来却发现有一copycat😄, 一女士学我样也把车停我的车后面。不过人家一看就比我专业多了,背的是单反包。相视一笑便闲聊了几句,原来人家这个季节单反是长期放在车里,随时能取悦自然。😀😀</p> <p>最后这图是周三拍的我们家对面邻居,那天清晨的秋雨变得婉约朦胧,雾气和细雨胶着一起就象冲锋杀进敌人进攻队伍里一样,分不清谁是谁了!因为垃圾日,一早便忙碌把一周积攒的垃圾往路边搬。对街邻居也在做和我一样的事,抬眼看到邻居雾雨的秋色中望回走的背影,觉得是一幅非常美的秋雾晨图:款款侨影身渐远,雾雨飘拂深秋晨!</p><p><br></p><p>前面是童年回忆,后面是后记中加现实生活结尾,也算是一种倒叙😄。如此,也就不知该用什么标题了。秋天逐渐步入尾声,据说这周五就要下雪了,那就继续用和秋有关的标题,也是一种对秋天的交代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