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院春秋

张玉军(潍坊)

<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文字:张 迎</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编辑:张玉军</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本文为原创</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的老家在鲁北平原上,祖辈居住的是个院落。土坯打的院墙,土坯盖的房子,老家人都叫它土院。</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在土院里出生,在土院里长大。这里有我的欢笑,也有我的悲伤。无论它后来怎样被水泥、砖瓦翻新,我仍叫它土院,因为它是我第一次睁眼看见的世界。</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土院是一个不小的院落。春天,爷爷种的瓜秧出苗了,一窝里挤出了三四颗小芽芽儿。爷爷带了我薅瓜秧。爷爷剪去孱弱的,一窝只留下一颗最壮的。我不懂这些,冒尖的好剪呀,就剪大的留小的。爷爷只是笑吟吟看着我,耐心地教我。他觉得损失几棵瓜苗和鼓励孩子热爱劳动比起来,算不了什么。</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土院西墙根下拴着一头老驴。它是我们家的功臣,打场拉磨、送粪收割,样样农活儿都离不开它,秋天父辈们要割很多青草晒干,作为它过冬的饲料。土院里都是青草的气息,就连驴粪也是青草味儿。大豆收割了,打场后的豆棵子堆在土院里当柴火。垛底下不时落下金黄的豆粒。奶奶和我坐了小板凳,一颗颗捡豆子。捡豆时,奶奶教的歌谣还历历在目:“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喊它老奶奶,拖着尾巴拽下来……”</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爷爷做小生意赚了钱,在村里最早买了自行车。爷爷稀罕我,带我去赶集。我坐在后座上很新奇,小脚乱蹬,不小心脚踝被飞快转动的辐条擦去了一块皮。爷爷不住地唏嘘,集也不赶了,转身推车回家。到了土院门口,把崭新的自行车往大门外一扔,踹了一脚:“看你把俺妮子脚擦的!”抱起我进土院,招呼奶奶赶紧给我包扎,急得团团转,比他自己磕着碰着都难受。那天,大伯和父亲在房顶上晒玉米,一只玉米棒子滚下来,不偏不倚正打在我头上。一天连续两次重创,我万分沮丧,在土院里哇哇大哭。这时爷爷一改平时笑吟吟的神态,训斥房顶上的大伯和父亲:“咋干活儿呢,没长眼啊!”怒气冲冲。</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有一年窗子下长出来一个小小的、呆呆的芽,稍长大些才认出那是一棵小桃树,奶奶精心呵护。几年后,桃树开了粉色的花,引来蜜蜂飞舞,风来花瓣纷飞。奶奶在树下和一帮老姐妹喝茶聊天,土院里天天人来客去、欢声笑语。扩建房子时桃树碍着地方,伯父不舍得砍掉,只齐腰锯掉了树冠。第二年春天,桃树向外一侧长出了新的枝条,正对堂屋门口。春天开花,像有无数只眼睛往屋里探头探脑。奶奶一年年苍老,她洗了衣服、抹布,已无力仰头挂在高高的晾衣绳上,就随手搭在桃树枝上。</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夏天,土房的炕上挂着厚蚊帐。那时候,点煤油灯,蚊帐内外都看不清。这时经常有一只手伸进来,有时是绛红的李子,有时是熟透的桃子或一串葡萄。我总能眼疾手快抢下,咯咯大笑。我知道,那是爷爷。</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二十多年前,爷爷突然摔倒在土院里,父亲把他搀到炕上。冬天早晨放学回家,我看到好多邻居聚在土院门口。我知道是爷爷不行了。死亡的恐惧,使我不敢回家,便躲在小夹道里,直到听到土院里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也跟着哭起来。等到母亲把我找到,爷爷已经走了(鲁北俗称,去世)。我懂事后常听大人们说,爷爷临终前一直在人群中找我,迟迟不肯咽下最后那口气。我无语凝噎,我终生不会原谅自己,尽管那一年我才8岁。</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大前年,我又经历了奶奶的离世。那年清明节放假回家,在土院里,我明显察觉奶奶行动吃力,挪动几步都要喘上半天。忧心忡忡回来上班,等不及周末便赶了回去,看到奶奶躺在床上,额头一片凝固了的血迹,原来奶奶在土院做饭时,摔在了灶台上。我强忍着眼泪小心清理她的额头,除去血痂中混着的泥土。奶奶很清醒,不住地安慰我,催促我回去上班。</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天最热的时候,还是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低沉地说:“要不你请个假回来吧,你奶奶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了。”流火七月,太阳烤着大地,我却一阵阵发抖。匆忙赶回了土院,奶奶已经意识不清。我感觉到死神已经来到了土院,就坐在奶奶那把祖辈传下来的老圈椅子里,等时辰一到就捋人而去。夜里,猫头鹰凄厉地叫着。一只被奶奶收留的老猫也老糊涂了,白天也竟半闭着眼昏昏欲睡。终于在夕阳的余晖里,一颗硕大的眼泪从奶奶眼角滑落,奶奶的面容从此变得安详……奶奶享年九十一岁。一位总是一身干净青布衣衫、病倒在灶台上的老人,永远离开了我们。</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按照鲁北老家习俗,老人去世要在家里停留三天,才能安葬。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气温接近40度。葬礼隆重而浩大,遗体一直在灵堂里停放着,始终没有一丝腐烂迹象。邻居老人们说,我奶奶一生积德行善,这是果报。奶奶下葬那天夜里,久旱的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家人悲喜交加。村里人都说,这是奶奶在世时为子孙造福,下葬后给后辈儿留的念想。</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有将近两年没进土院了,或是近乡情怯,或是不愿揭开那道伤疤。前天我回到土院,大伯告诉我,老猫从奶奶去世后就离开了土院,再没回来;那头老驴还在土院西墙根下,只是越来越没了精神;桃树已老到只开花不结果;去年新栽了两棵柿子树,谐音“事事如意”……</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