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加州的个性秋色

徐振亚

樹葉又開始變色了,赤橙黃綠青藍紫,變啥色的都有,在被風吹落之前,這應該是它們一生中最耀眼的時刻。成人之美,這種時刻應該去捧場。我們一行冒著疫情風險驅車去了北加州的“東部”,預計從太浩湖一直走到Bishop。 都說一葉落知天下秋,其實這是中國文人的誑語,樹葉對溫度十分敏感,因緯度、光照、風向以及樹的品種等多種因素,僅僅我們走過的這麼一小段,已經經歷了差不多春夏秋冬不同的季節,樹葉的狀態色彩也千差萬別,很有追秋這意思。美國東部更是會在這段時間向公眾報導關於秋葉的信息,即不同地段的不同秋葉狀態。我想問題是在於中國古人不太熟悉北美狀況,這裡不在古人的“天下”之內,信息有誤所致。 稍稍接觸過中國詩詞的人都會留下這麼個印象:秋除了和色彩相關,還與“愁”緊密關聯。元代的徐再思在《水仙子·夜雨》中寫道:“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還有馬致遠《天净沙•秋思》的這幾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古人似乎不帶疑慮地把“秋”和“愁”緊密綁在一起,愁成了秋天的核心。<br> 細想可能和寒冷有關,“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下霜了,晚上睡覺冷颼颼,那時代保個暖不易,一見落葉會犯愁。 保暖不易,對心裡惦記的人開始掛念:“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秋夕);“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李清照);“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清代纳兰性德)。當“思”成為秋的主題時,秋與悲哀、惆怅已經不遠,原本一場色彩的盛宴,樹葉一生中最精彩的時刻,就被這些多愁善感的文人們嫁接成淒涼的哭訴,定格在“西風”、“疏窗”、“残阳”上,以至於讓歐陽修發出了“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的嘆息。 當然世間事並非盡然,總有人會感悟到:“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唐劉禹錫)。秋天原來還有另外一番味道。面對秋色的惆悵是對未來冬天的擔憂,固然有未雨綢繆的成熟,但多少欠了些活在當下的睿智,因為預計花的敗落而對著盛開的鮮花惆悵,這實在是辜負了上帝的美意,深深懷疑那是“港督”一群!(港督諧音上海話的傻瓜“gangdu”) 知道自己會死先爬進棺材裡的思維模式,在我們古老的智慧裡並非鮮見,不侷限在秋的感悟上,還有多種變體,把實實在在的今天活成了對虛無縹緲明天的憂慮,沒活明白的成熟竟然培育了一代代文豪,古老的智慧,我還能信你多少?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北美的秋自然是另外一番景象。北美賞秋當屬東海岸,或者說以中部往東。啥叫層林盡染,開車去一趟立刻明白。小半個北美,五彩繽紛,相比之下西部的秋色如同盆景點綴,大大缺乏滿山遍野的氣勢。 前兩年剛從東部賞秋回來,確有曾經滄海的味道,然而,西部有西部的特色,無庸置疑。東西部差異並非因經緯度,主要是地質和降雨量引起。簡單說,西部多沙漠戈壁鹽鹼地且少雨,東部降雨量多,植被覆蓋面大,且多葉子能變色的樹種。北美東部秋色的特徵是氣勢,全速開車數小時,依然連綿不絕,一望無際;缺點是太滿,變化不大,缺少留白,充滿視覺震驚不久,就會進入審美疲勞。 地屬西部的加州賞秋情形與東部絕然不同。加州沙漠、戈壁化的地貌連樹木都是個稀罕物,偶爾有一些成片的樹林大都為終年長青的紅杉樹(松杉目,基本和松柏差不多)。能變色的也就银杏、红枫、日本楓樹等少量品種,除了人工在居住區當寶貝少量栽種,基本只能在湖邊溪旁有水的地方自然生長,因加州許多地方樹木光靠雨水難以維持生機。於是加州的秋色如同雪蓮般的珍貴。 茫茫荒漠(desert)一片,因地勢低凹能承接一些山泉雪水,亞健康狀態是這些樹木的天然宿命,雖然展現著世道不公,卻也彰顯生命力的頑強。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強烈對比,使加州秋色多了幾分悲壯美。 這裡頗有些悲劇美的景象:在幾近無生命跡象的荒漠中排列著火焰般的樹林,能喚起悲憫的生存環境中綻放著倔強的生命,強烈對比的視覺衝突不僅能讓人注目,甚至會讓人窒息——這應該是加州賞秋一個亮點。 在加州賞秋是需要些耐心的,如浙江人吃小核桃,堅硬不易剝殼,可一旦耐著性子找到路徑,香脆油潤,口感蠻好,比易剝肉多的花生米更有細節可品。 當然口味不同,總有人不認這一口,因為過程過於繁瑣,品嚐人的自身要求還高,正像吃小核桃的比例遠遠少於吃花生米的,去北美東部賞秋會被更多人視為經典。 加州賞秋還有一個特點是總離水不遠。加州缺水,沒什麼像樣的河流;山多且還挺高,山泉融雪形成的小溪以及匯成的湖泊,成了容納秋色的寶地,那裡有樹木生長的條件。賞秋基本不用登山,往往是沿著小溪戲水。 小溪多在峽谷窄小地段,樹林面積自然富裕不到哪去,看紅葉常被形容的滿山遍野層林盡染這氣勢也就成了奢望,相對於東部來說,紅葉如同年糕上的棗子或大餅上的芝麻,好是挺好,量總是不夠,總像是在被吊胃口,很難過癮。 許多地方這帶色的樹是以棵計算的,找到一棵頗有姿態的,再搭配些充數的,就能點評為這一片還不錯! 但凡來加州賞過秋的朋友會對世間的不公有更到位的理解。真別老嚷嚷著天下萬物平等,加州的花草樹木想得到的僅僅是多一些雨水而已。世間萬物生而不平等這才是真相現實。人的偉大高尚之處就在於想通過人的努力來改變這與生俱來的不公。 公平麼這個世界?面對雙眼皮的單眼皮患者,當你觀賞加州的秋景時,如能感同身受這些樹木的境遇,對世間的公平與否會有你自己的答案。 不公是絕對的,平等只能在相對中尋找。只要不是滿腦子漿糊,人們會製造出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似的自我保護機制。生存需求,別無選擇。君不見上帝關懷多的都去藝術領域展示才華,關懷少的都在吭哧吭哧搞哲學。人總得想著法活下去,和樹一樣。 擇水而居這些智慧樹都明白。於是在加州賞秋和看湖差不多成了同一件事,至少你在安排行程路線時會自然地把多個湖泊溪流穿成一線。否則無秋可賞。 我們一路太浩湖(Lake Tahoe)、夢幻湖(Mono Lake)、 格兰特湖(Grant Lake)、锡尔弗湖(Silver Lake)、加尔湖(Gull Lake)、六月湖(June Lake)... ... 其中最沒秋色的當數夢幻湖(Mono Lake)。此湖是眾多攝影發燒友喜歡光顧的地方,據說能出大片。我曾去過多次,夕陽日出也都趕過,在我印象中此湖極難表現。湖的特質表現在名字中;夢幻。 當然夢幻不是每時每刻都表現,需要巧遇。很多年前開車路過不時能有這樣的巧遇。較多的概率是冬季凌晨,湖面浮現縹緲不定的晨曦,煙霧繚繞,如夢如幻,再加上忽隱忽現凝灰岩塔,不折不扣的夢幻湖。 早年的巧遇由於天寒地凍還找不到下湖邊的路,沒有紀錄下來成了一個無圖無真相的遺憾。由於缺乏這類知識無法知曉這迷人的晨霧在什麼條件下出現,之後去過多次都無緣。 資料顯示這是加州第二大湖,鹽鹼度極高,接近無生命跡象,湖水裡沒有魚,只有一些極耐鹹度鹹水滷蝦(brine shrimp),說是人沒法食用,只是一些候鳥的食物鏈。太重的鹽鹼度造成的荒蕪,觀感上就有了點外星的味道。 夢幻湖的另一看點就是這些從湖底升起的石灰岩質地的凝灰岩塔(Tufa tower formation)。可以想像這些東西的化學成分較複雜,形成原理也很有說頭,但咱真不懂,只知道能奪眼球,看著怪怪的有視覺衝擊,而這一點就已經很夠很夠,對於一個生命過客,好奇本身就極具價值。 此湖水沒有外流出口,極少波浪,遇上風平就浪靜,湖面如鏡,凝灰岩塔造型奇特,佇立於水中,形成倒影,水天一色,相映成趣,這也算是夢幻湖的另一個看點吧。 <div>由於加州大火的緣故,沿著395公路走到六月湖(June Lake)就遇上極大的污染沒法繼續南下,只能放棄原定計劃的mammoth Lake 和Bishop這幾處秋景勝地,改到120西行進了優勝美地國家公園。</div> 不管怎樣,加州的秋色還是可圈可點的,儘管地理條件有點不盡人意,卻也不引起人們的無病呻吟,遺憾的是由於加州大火,所有營地一律禁止篝火,否則會給人們帶來更多歡快。 賞秋看紅葉自然會聯想到北京的香山和南京的棲霞山。這兩地都曾去過多次。因條件相差太大無法直接比較,也擔心影響人們的愛國熱情,可以明確表達的是,在北美、中國和日本三地只能選一地賞秋的話,我會首選日本。 日本的秋色特點很多,簡單歸納,1,日本楓葉的種類有優勢,樹葉造型美感強,色彩也極好,以至於日本楓樹常可以獨木成景,一旦成林成片,魅力無窮;2,日本變色的樹木品種繁多,植被保持也好,雖然在規模上不如北美宏大,但不僅不乏滿山遍野層林盡染氣勢,更難能可貴的是色彩變化豐富,諸多細節可品,實在難得;3,這也是極具特點的一個因素:日本除了自然生長的滿山遍野外,還有諸多地段有人為栽種的紅葉,精細佈局,藝術修剪,這種加入人為審美藝術造詣和大自然融為一體,取長補短相映成趣,是日本秋色的一大看點。 當然,審美是極個人化的事,能有感動,自己喜歡是最高原則,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人們真正該關心的不是哪裡秋色更美,而是你還有心情去賞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