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天亮了,我发现我们处在路边的一个山坳处。路的另一边是一片草甸,按常理这里应有河流,怪不得咋晚听到流水的声音。再远处就是一片树林和山峦。我有些发愁地看着肿得像小馒头似的左脚踝,以及长满水泡的脚掌,发现在母趾和二趾的趾缝里还叠着血泡。旁边的战友告许我得马上用针把它挑破,不然感染就麻烦了。于是,我从背囊里找出“针线包”,抽出一根针,咬着牙把一个个水泡血泡全部挑破,把里面的黄水、血水挤干净了。战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脚掌经常退皮,有时会一撕一大块,都是战时落下的毛病。</p><p class="ql-block"> 为了火速穿插到位,走在师基指前面的363团,咋晚就与师基指分开,继续向指定位置穿插。师基指只好留在宗梅等待走在后面的2个团。 下午三点左右,后续的部队赶了上来,师基指的队伍又陆续整装上路。我们穿插的目的地是809高地,我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会是那么的艰难。</p> <p class="ql-block"> 狭窄的简易公路上,不时有团里的战友们小跑着超过基指的队伍。我们走了不长时间,就在一个路边空旷处停下来休息,后来知道是为了给团里部队让路。没多久,就看见二十多个战士跑了上来,其中一个边跑边吃压缩饼干,嘴上和胸前都沾了不少饼干屑。我一眼认出是一起入伍的青岛兵黄爱民,他是从我母亲所在的青岛第三制药厂应征入伍的,比我大两岁,属于下乡知青回城顶替。两个月前,在青岛沧口火车站出发时,母亲专门把他领到我面前,指着我嘱托他:“爱民呀,这是你弟弟,到了部队上你多照顾他啊。”没想到崇左县分兵之后,我们再见竟是在这异国的战场上。我连忙上前向他摆手,他看见我很高兴,用地道的青岛话招呼我:“哎呀,老弟!怎么样?挺好吧?一定多保重哈,咱回国见!”便急急的跑走了,没想到这成了我们的永别。当我们胜利返回祖国后,纷纷以电报、信件向家人报平安。四月的一天,我收到母亲的来信,说黄爱民家里一直没有任何消息,让我打听一下是什么情况。我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连忙到军务科查询,在牺牲失踪人员名册上找到了他的名字。我把情况写信告诉母亲,并嘱她千万先不要告诉他家人,一切等部队和地方组织来处理。</p><p class="ql-block"> 今年初,我看到吴子贤参谋(战时361团作训股,战后师作训科)写的作战纪实,才知道黄爱民和卢亚宁都是361团3炮连的战士。吴参谋分析,他俩都是在北上“安乐”的途中,牺牲于越北山区的“扣马”一带。两个青岛藉战友同在一个连队,我无法想象他们在那山高林密、沟深壁陡、杀机四伏的绝境之地,是怎样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但我坚信,他们一定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p> <p class="ql-block"> 不久,我们也匆匆前行。临近日暮,又听到前方有流水声,很快借着落日的余晖映入我眼帘的是一条几十米宽的的河,这条河叫谢牢河。其实从昨晚到现在,这条河就在我们行进路线的左侧约百米处,此时在这里突然向右拐,流向高平的平江。河上架有铁索吊桥,由几根铁索连接,桥面用杂木或竹板横铺。经过前面部队的踩踏,桥面已经破损,露出很多森人的窟窿。此时,天已黑了下来,大家拉开距离过桥。对我来说,过这种吊桥,入伍前没见过,参军后也没训练过,况且自己还有点恐高,压力陡然增大。我颤颤巍巍的走上桥,桥面摇摇晃晃,一如行走浪木,桥下是湍急的流水声,令人目眩头晕。加上左脚有伤支撑力不强,我没走几步被晃得赶紧蹲下扶着桥板。我心里琢磨着,走过去是完全不可能了,先得确保不能掉下河去。我把枪背起来,走两步,爬一会,再走,再爬,终于艰难的过了吊桥……</p> <p class="ql-block"> 过了吊桥往前没走几步,我发现身边只有冯科长,大概他年纪大了,过吊桥也有困难。往后看看也没见后面有人上来,我俩赶紧跑着追赶队伍,跑了很长一段路也没见到人影。夜色弥漫,山影朦胧,四周充斥着危险的气息,我想这是掉队了吗?打穿插,掉队就意味着牺牲啊。我把子弹上膛,端枪跑在前面,当通过一片开阔地时,借着若隐若现的月光,我发现前面的路分叉了,一路向左拐,看上去黑幽幽的。另一路顺着一大片泛着片片粼光的稻田地,拐向右前方。我正不知如何选择,后面的冯科长一把将我拽向左边,低声说:“从这边走!”我俩在这条黑洞洞的路上又跑了一段时间,终于跟上了基指的队伍!虽然我己是一身汗水,但觉得自己很庆幸,也佩服冯科长的判断力,倘若让我选,很可能是走右边那条路,那后果不堪设想啊,兵还是老的辣呀!</p><p class="ql-block"> 队伍缓缓的行进着,突然又掉头往回走,听说前面有山过不去了。于是大家就地散开,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右边的地里泛着白光,肯定有水,大家都散向左边。我感觉这里像是一片依山而建的梯田,我和大家摸索到一个田埂下,刚想歇口气,前方突然枪声大作,仿佛要把这黑夜生生撕裂般似的。不一会,竟有一梭子弹从我们的头顶掠过,我们赶紧都把身体蜷缩在田埂下。许久,有几发像红色的信号弹,又像照明弹在天空炸开,霎那间,我看清这一片有些坡度的、收割过的稻田里,挤满我们的人……</p><p class="ql-block"> 在此起彼伏的枪声、爆炸声中,又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原来是敌人的特工队杀害了我们的民工,扒下民工的衣服穿上,混进我们的队伍中进行袭击。民工队伍是开战前一日才集中的,很多人彼此并不熟悉,官不认识兵,兵也不认识官,这给部队的甄别带来很大麻烦,致使战士和民工都有伤亡。</p><p class="ql-block"> 有一个民工模样的家伙,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竟然出现在我趴着的地方,跪在我面前嗑头,用地方口音很重的半拉普通话不停说:“我是田阳县那坡公社的,不要害我。”那一刻,我真是有点头皮发麻,是特工?还是民工?我把枪口对着他,让他别说话,脑子迅速思索:田阳县,有;那坡县,也有。但是田阳县怎么可能还有那坡公社?这更引起我的怀疑,我把枪的保险打开,紧紧盯着他,只要看出他有半点图谋不轨,我就抠动扳机。前面的枪声不断,可这家伙依然喋喋不休的说着,我有点火,用枪口戳了一下他的头,一句青岛话破口而出:“你别叨叨啦!” 想来好笑,他如何听得懂?这时,月光下的小路上走来一个提着手枪的军人和民工,那个民工,或许是民工连(营)的干部,正在不停的讲什么。听到说话声,我面前的家伙就跑到他们那去了,后来什么情况我就不得而知了。由于晚上这一路的紧张、奔跑,我非常疲惫,靠着田埂迷糊过去了。战后,我了解一下,还真有田阳县那坡公社,和那坡县同名不同级,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可那天晚上的情况不能相信他,我也是无奈的选择。不知道那位仁兄后来怎么样了,在这里我真诚的祝福他,无论他在人间或是在天堂。</p><p class="ql-block"> 现在看来,2月18号,开战第二天,敌人显然察觉到我部的穿插意图,进行了层层拦阻和游击袭击,在公路隘口、山势险峻之处据险阻击,并以特工化妆混入队伍中袭扰,使各部遭受不小的损失。这天晚上,师预指在“魁剥”遭到敌人的伏击,造成很大的伤亡,李庆海连长等7名警卫连战友英勇牺牲了。而就在我们受阻山下之时,361团后勤梯队,也在我们晚上过的吊桥的桥头,遭到敌人复燃火力的袭击……</p> <p><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天亮了,敌人遁去。终于看清挡在我们前进路上的这座山——天丰岭,又称为天丰大岭,海拨800多米,方圆几十公里,地势险要,是高平境内最高的山峰之一。下面这张照片,是吴子贤参谋2016年重返战地时拍摄的。1979年到2016年,虽然过去了36年,但这张照片依然能让我感受到当年的情景,那条上山的小路还在,只不过路尽头当年没有那些房子。左边应该就是我们当年趴着的地方,右边的菜地,当年是水田……</span></p> <p> 正午时分,队伍继续出发,沿着田野中间的小路前行,准备翻越天丰岭。一路上我看到一幕幕令人惊悚的场景,在一片水田里,横卧着好多具满身泥浆没穿军装的尸体,有的双手还被捆绑着,己经没法断定是我们的民工,还是敌人的特工,加之路上有多处褐色的血迹,显示咋晚这里发生多么血腥的一幕。山坡上,散落不少的弹药,有子弹、迫击炮弹,我还看见三管末开启的40火箭筒弹,可以想象咋夜362团前卫营进攻是多么的惨烈。</p><p> 天丰岭,战时我听成“天峰”,战后才知是“天丰”。不过,我觉得叫“天峰”比较恰当,天丰岭真可谓孤峰突兀、山高坡陡。上山之路其实就是前面部队踩踏形成的一条羊肠小道,有些地方要手脚并用才行。天气很热,像身处夏天,爬到半山坡,我看到一个战士中暑了,两个战士抬他到一颗小树下,把他装备卸下,解开上衣,就蹲在旁边看着。我一边爬,一边感到肩胛骨处酸胀难耐,想来也是,肩上有两条装有200多发子弹的子弹带,两条背囊带,一条手榴弹袋带,一条水壶带,一条防毒面具袋带,还有一条枪带,这些把双肩勒得紧紧,除了背囊和枪休息时可以放下,其它的出发后就没解开过。离山顶还差很大的距离,可我己是汗流浃背,连子弹带都被汗水浸透。我拄枪伫立片刻,心想不能休息,越休息越麻烦。为防止中暑,就把水壶里剩下的水喝光,咬牙一气爬上了山顶。</p> <p> 上山难下山就会更难,队伍顺着山体的一侧缓慢下山,另一边就是深谷沟壑。大家一步一步小心的移动,有时要手拉手,有时要抓住身边的树木。最可惜有两匹给师首长驮东西的军马,也不慎摔下沟底,通信班的战士蹲在地上伤心流泪,望着心爱的军马无能为力。而师基指收拢掉队的约200余名的伤员,或在民工抬着的担架上,或在战友的搀扶下,也翻过了天丰岭,个中艰辛可想而知……</p><p> 水喝光了,口干舌燥。下到半山腰,我见山谷间有一小片水田,稻子已收割了,有一洼水,好像是水牛打滚留下的,不远处有牛蹄印和牛粪,不知前方还有没有水了,只好一横心灌了一水壶,放了消毒片,使劲摇晃使其尽快溶解。说来也怪,有了这壶水,虽然还没喝,但口渴的感觉竟不那么强烈了,真是心理战胜了生理。</p><p> 天早己黑了,在一片长满竹林的山坡上,队伍终于停了下来,今晚就在这里宿营。机要科就在一簇高高的竹林下。由于翻越天丰,电台无法架设,来往电报很多,冯科长立即带着科里的参谋顶着雨衣开始工作。我感觉地上铺了一层东西,厚厚的、暖暖的,想必是竹笋长高脱落下的笋壳。太累了,我素性躺下,枕着背囊一边休息,一边放哨。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突然山顶那边响起清脆的枪声,冲锋枪、机枪的“哒哒哒”声格外惊魂。我一骨碌爬起来,冯科长这时过来拉着我,指着两簇竹林之间的缝隙处交待说:“山顶有部队警戒,我们上面是指挥所,下面是伤员和担架队,左边好像没人,你就趴在这里,发现敌情就开枪。”我马上抓起背囊就位,把枪垫在背囊上,打开保险趴在地上盯着前方,两簇竹林的枝叶相拥恰似一个拱门,透过它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前面的情况。</p><p> 夜凉如水,寒意袭人,又饥肠辘辘,令我寒颤不已。我只剩下一包压缩饼干了(四块,一顿饭的量),这也是最后的“备用粮”,但为了增加点热量只能拆开取一块吃了。山顶的枪声时缓时急,不知过了多久,枪声停了下来。没有了枪声,夜显得格外静,我听到下方传来几声伤员努力控制而发出的呻吟声。由于师预指遭遇敌人伏击,后勤梯队受阻,我们已面临断粮和缺医少药的境地。正当我两眼盯前方盯得有些发花、并开始与瞌睡斗争的时候,冯科长过来拍拍我,小声说:“找个地方休息吧。”听到他这句话后,我便抱着枪枕着背囊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