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金陵十二钗之贾元春图册、判词和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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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巨著《红楼梦》的一个显著的艺术特色，就是把现实的生活与虚幻的梦境相叉交叠在一起，使之虚实相生，达到传神写意，在内容情节上相互照应、相互补充，创造出一种奇幻空灵、含蓄深沉的艺术境界。

小说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突出地体现了这种艺术特色，是全书写的最奇幻的章回。

在这一回中，作者曹雪芹借主人公贾宝玉做梦神游太虚幻境时，看到仙界编录的金陵十二钗册籍和仙子们演奏的《红楼梦十二支曲》，点明了金陵十二钗是小说的主要人物，并埋下了她们的命运伏笔，是整部书的线索所在。

所以，小说第五回是全书的总纲，决定了小说故事情节的脉络和发展走向。

“太虚幻境”是曹雪芹虚构的天界仙境，在现实中当然是不存在的。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虚构出这样一个虚幻之境来呢？

在这一章回之前，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已相继出场，“金陵十二钗”其余几位重要人物王熙凤、李纨和贾府“三春”也纷纷亮相。《红楼梦》要讲述的，正是以十二金钗为主要人物的“几个异样女子”的悲情故事。

常言道:浮世若梦，为欢几何？滚滚红尘，一切的繁华富贵、纸醉金迷，最终不过是一场空蒙虚幻的梦境罢了。当贾府众多人物悉数登场后，曹雪芹以高超的写作技巧和如椽之笔，刻画出贾府这温柔富贵乡背后所隐伏的巨大危机，现实与梦幻的差异，由盛而衰的必然。

巨书一卷，余梦三千，曹雪芹的一支神来之笔，把繁华的金陵旧梦雕镂成盛世没落的凄美华章，让读者清晰地看到，书中的这一群哀艳的女子是如何在红尘逐嬉之后演变为荒唐梦一场的，曾经的盛筵华席又是如何曲终人散的。

无梦不成书，《红楼梦》就是一部带有梦幻色彩的小说。所以《红楼梦》的创作笔法，就要从梦说起。

于是作者安排主人公贾宝玉在随同贾母、王夫人等在宁府赏玩梅花后感觉倦怠，由秦氏秦可卿带入自己的卧房歇息。秦氏卧房内的装饰香艳浓丽，宝玉一进房便觉眼饬骨软，倒头便睡。

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地睡去，却又觉秦氏在前引着，遂悠悠荡荡跟着秦氏来到一个所在，正是位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天界仙境——太虚幻境。掌管太虚幻境的司主是警幻仙姑。

警幻仙姑是曹雪芹虚构的一位绝世无双的神仙美人，专司人间的风情月债，女怨男痴。

此番警幻仙姑与宝玉的相遇并非偶然，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警幻今日偶从宁府经过，受宁、荣二公之灵“剖腹深嘱”，托咐她引导宝玉领略人间男女之情事，希望能让宝玉看破情欲声色，从而“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读圣贤之书，走仕途之道，以光宗耀祖，延续贾府百世望族的荣华富贵。

警幻仙姑既受宁、荣二公之灵所托，便乘宝玉熟睡之时，把他的魂魄勾引至太虚幻境，先是让宝玉在“薄命司”熟玩家中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终生册籍（即《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看了册籍中的图画、判词，后又领他到后宫，听了十二舞女演奏的《红楼梦十二支曲》。

宝玉虽然“天分高明，性情颖慧”，但在翻看了十二金钗册簿后，却没能领略册簿中的玄奥，想问警幻仙姑，又知她必不肯泄漏天机，于是一页页翻过，心里只是疑惑不解。

及至来到后宫听《红楼梦十二支曲》，也是听的“甚无趣味”，显然也是没有听懂。警幻仙姑也不由感叹“痴儿竟尚未悟”。

宝玉既然“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曹雪芹为何又在小说的叙事中明白地交待宝玉在看了十二金钗册簿和听了十二支曲后“竟尚未悟”？这显然是作者有意设置的悬念，给读者留下更多猜测和回想的空间，以及寻梦的踪迹，因为宝玉游太虚只是梦的开始。

金陵十二钗按图册、判词和曲子的顺序，所对应的人物应该是: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贾巧姐、李纨、秦可卿。

林黛玉和薛宝钗同为“十二金钗”之首，她们的图册、判词和曲子，笔者已在前文中作了评析，本文我们来看“十二金钗”之三的贾元春的图册、判词和曲子。

贾元春的图册、判词和曲:

图册

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

判词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宮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恨无常〗曲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脂砚斋曾经指示过《红楼梦》的多种写作方法，其中“谐音法”是曹雪芹在小说中用来表情达意最神奇独到的方法之一。读者以及后人之所以能推断出这幅画是指贾元春，就是根据谐音的方法。

图册上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弓”谐音“宫”，即与“宫廷”有关联的人和事，这里是暗指因“孝贤才德”被选入宫中担任女史、后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贾元春。

“香橼”，原本是一种常绿乔木，也叫枸橼，初夏开花，白色，果实有香气，但“橼”字谐音“元”，取贾元春之名“元”。弓上挂香橼，预示贾元春将与宫闱之事有关。

贾元春是贾政与王夫人的长女，是贾府女性中地位最高的一位。贾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以及显赫的势力，除靠祖宗的功名创下的基础，还靠着家里出了“皇娘”这层至关重要的关系。

判词第一句“二十年来辨是非”，是说元春在宫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对人世间的是非曲直和荣辱得失都有了全新的感悟和认识。元春是贾府的长女，自小在贾母身边长大，不仅贵气满身，而且知书达理、贤德淑慧，是封建仕女们的典范。

元春入宫时也就二十岁上下，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才选入宫，又被晋封妃子，给家族带来了令多少人艳羡的荣耀！

然而，皇宫深似海，后宫是非多，伴君如伴虎，妃嫔不自由。她深知，贾府的兴衰荣辱全系于她一人之身，表面的风光背后却是无法排遣的悲凉与辛酸。

元春在书中唯一的一次出场是元宵节省亲大观园，这也是她在宫中生活了二十多年仅有的一次“回家”。

她在贾母正室，见到了白发的祖母和年迈的母亲，三人对泣呜咽。她流着泪对母亲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一会儿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话里饱含着多少的幽怨和委屈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父亲和她隔帘问安时，她又满腹心酸地说:“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对宫廷生活现状的不满溢于言表。

在家里，她是大小姐，读书抚琴、吟诗填词，享尽天伦之乐，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在深锁的长门里，她是一个完全失去了自由的寂寞孤人，何曾敢放肆地欢歌笑语？何曾有过梦幻地风花雪月？

看着奢华靡费的大观园，她不无内心的深深忧虑:富贵繁华能有多久？终难免荒唐梦一场。

判词第二句“榴花开处照宫闱”，是说元春从才选入宫初为女史，到升任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份荣耀就像是石榴花盛开时一般火红，预示着元妃将会为皇室开枝散叶，尊享富贵荣华的生活。

但元春在宫中二十多年却没有像石榴结籽那样为皇室繁衍子嗣，这在后宫以子为贵互相倾轧争宠的明争暗斗中，纵是拼尽全力也逃不脱悲情的宿命。毕竟，她也是“薄命司”中人。

判词第三句“三春争及初春景”，三春，即贾府中的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争及，即怎及。初春，寓指元春。元春是贾府里年纪最大的姐姐，迎、探、惜三个妹妹都不及元春荣华显贵。

在古代历法中，以农历正月、.二月、三月为春季，分别称为孟春、仲春、季春，而以开元之日（即春之首日）为新年新月新日之始，代表更年改岁，万物生发，所以，“元春”象征着“开元”的地位，是后来的“三春”无可企及的。

判词第四句“虎兕相逢大梦归”，这是元春最后的悲剧所在。“大梦归”就是死的意思，这无异议。人生如梦，最后的归宿都只是走向梦的寂灭。但是元春的死却非常蹊跷，脂评中曾说，元春之死和黛玉的死，都是书中一大关节所在，所以红学界一直对元春之死颇有争议，至今仍是一个悬谜。

对于判词中“虎兕相逢”这个词，学界大致有两种解释。一种认为，“虎兕”是指虎兔，用十二生肖来解，是说年月时间，指元春死亡的时间在寅卯（即虎年与兔年相交）之际。“虎兔”还有一种说法，是属兔的人遇到虎年或属虎的人，兔遭虎害。

“虎兕”的另一种解释是指老虎与犀牛，比喻凶恶残暴的人。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元春是死于宫廷内政治斗争。

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曾说过:“贾元春之死，由于政治变故。她并不是一个操纵政治活动的人物，却成了政治牺牲品。”

其实，对于我们的一般读者而言，无需坐实元春的确切死亡时间和死因，只要知道元春在宫中过得并不快乐且无善终也就够了。元春之死是贾府这个百年望族由盛而衰的一个转折点。

〖恨无常〗曲唱的是贾元春。

“恨”字有怨、悔之义，表示了一种深沉痛苦的遗憾，这里暗示元春的早亡。“无常”是佛学名词，说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无一例外地处于变化不定之中，没有永恒存在的东西，人的生命以及荣华富贵等无不都是如此。

贾府在“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是财富最多也最有势力的百年望族，有祖先的功名殊荣创下的根基，而元春入宫为妃又使贾府成为名符其实的皇亲国戚，荣华富贵更是盛极一时。

然而，世事难料，前景难测，“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无常的命运，是留恋于世间之美好事物的人们心中最大的伤悲和遗恨，元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种伤悲和遗恨无可排遣，无可逃遁，无可奈何。人的大限既至，万事不得不全部抛弃。

曲子中有些话也很蹊跷，如说“望家乡，路远山高”，从字面上看有些费解。元春身在帝都，对于筑于“帝城西”的贾府并不算远，元春省亲时，晚上七点多才从宫内出发，如果路途遥远怎么可能那么晚起身？

也许这不能仅从地理位置的概念来理解，而应从深宫高墙“不得见人”的幽闭禁锢而致“咫尺天涯”的心理层面来解读。

元春被选入宫中，在宫中生活了二十多年，只回过一次娘家。大观园刚建成时元春回娘家省亲，从晚七点多出宫算起，到下半夜两点多离家回宫，也就七个小时。

虽是生离，却如死别，纵然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去，其忧伤憔悴之“芳魂”也是“荡悠悠”难归故里。所以她向父母托梦告知:自己身遭不测，已命归黄泉，在朝廷做官的父亲须要早早从官场脱身，以求避开即将到来的灾祸。

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曾说到:贾元春之死“这对贾府来说，无异抽掉了一根主心骨”，而“贾家的事，自从元春卒后，连三并五，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接接连连的灾难都逼上门来了”。

元春是贾府最主要的靠山，元春一死，靠山倒塌，可想而知，贾府的衰败不可避免。最终贾府这座曾经荣耀辉煌的大厦轰然倒下，权势财富烟消云散，“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有诗叹曰:

桂殿无边阡陌远，纵闱横墨锁华年。

金窗旧槛盛榴火，香屑琪花托杜鹃。

骄凤沐恩题九匾，玉龙播雨润三妍。

庄生残梦成追忆，几度春秋亦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