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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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不识字，我却想写下这位老人，纵有风木之悲，希望不会再迟。 奶奶，姓柳，早居胶南，面容娇美。婚嫁后，她和爷爷育有六子，遂定居胶州。20世纪50年代末，父亲作为长子出生……就这样，一户农家的炊烟自此缓缓升起，奶奶在西南乡的故事便由这里起笔。 　　三岁前，我对“奶奶”的印象是朦胧的“日出·印象”，是街谈巷议让消远的记忆回归充盈。 村里人常说：“早日来苦啊，你奶揍饭家口大，难哎。”村里人还讲：“恁滴八间屋，是她看孩儿捡石头攒滴！”身边人听着，啧啧叹道：“人唉，没有吃不了滴苦，只有享不了滴福呦……” 　　岁月曾峥嵘，今风淡云轻……我翻看老人的旧照片：黑白底色渲染着清贫，烘托着奶奶笑容里的柔光。 （一）悠然见南山 奶奶的柔光，是清晨的照亮，她照亮了我儿时的山花烂漫，照亮了村南石马山谷的溪鸟虫蝶。 石马山，位于小村以南的高坡，相传早年因一匹野马过路此地，马驻山巅背南面北俯视村落，休憩而亡。乡人闻之，遂塑石马像于此高坡，始称里岔“石马山”。 　　上世纪50年代，“男工女职”的公家饭在城市尚为少数，“男耕女织”实为乡土中国的主趋。在我出生前，村里人在石马山间早已开垦了成片错落镶嵌的庄稼田。 靠天吃饭，风雨五常。几年后，随着山上“哄隆隆”的巨响，村里人断续从山上运下一车车青石，驶出山村……就这样，小村庄靠天吃饭有了“兼职”——靠山吃山。 山头山间，村落村外，这一切的发生，所有农株，石砾，车辙……的悄然而变，冥冥中似乎只为一场等待：一场时空之下，内存深处我与奶奶的初次相逢。 　　善念若发生，恩缘好安排。 我五岁，时初秋。晨曦放暖，柔和的光线铺撒，暖和了石马山岩的棱角。这里的山野本该一如既往地享受清早的静谧，却因山脚下一对老小的闲语絮谈而苏醒…… “嫲嫲，咱上哪来？” “石马山，南岭” …… “嫲嫲，咱来揍剩木？” “挖地菜，看看咱滴苞米地” …… “嫲嫲，函木到？” “呐不啥，就待前边儿，净近便儿” 一路上，我的“十万个为什么”伴着乡音的问答，随着小沟壑、缓坡、溪流、怪石的自然造化而脑洞大开。奶奶还是饶有趣味地听着孙子不着边际的话：“嫲嫲，咱吃了生菜籽，肚子冒芽咋办？”“嫲嫲，布嘎有翅膀能飞，咱家养滴鸡鹅也有翅膀，总木不会飞？”…… 倘若以童眼看世界，那么一花一木的荣枯瞬间都会认真起来。 只是奶奶无法给予小孙子的好奇心以更多合理的解释。那时的童言是有忌的，孩子的奇思妙想，大人多视为无稽之谈。家人多忙于生计，倾听者少。 奶奶常聆听子孙的想法，它生发的随心与惬怀，如同她唇目间弯出的笑意。奶奶止步，回过身对我喃喃道：“孩子呐，等你上学，好上着看书，就懂咯～” 奶奶的话，让孙子的脚步轻捷。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小步踏着田埂、迈过小河、绕过山腰，一路走走停停……心里装着悟空过关降魔的剧情，脚下的这片丘野一时间因未知而点燃热情，因释怀而放飞五岁的期待：山高环路远，疏风送白羽，悠然见南山…… 　　在南山深处的人造采石谷，最为神秘，村里人称它“石坑”。这片凹地因隔三差五有雷管爆破的闷响，一直被大人视为小孩子的禁区。纵然自己不时看见神秘的石块被“押解”出山，脑袋里对闷响的好奇也只能作罢。 童妪步行三里，山丘陡然凹坠，路至采石谷。 我喜出望外，便疾步上前。“你老实儿滴，别垰址！”奶奶连声喊住我。不久，或许是奶奶瞅出孙子目光里泛出对山崖根部的向往，但那时的我决定不知老人高龄的难，不晓青山高度的险。 　　奶奶先俯下身，她四下打量了一番，后放下手里的提篮，抖去袖口的落尘，又蹲下来伸手揽住我的胳膊，就这样我被奶奶“胁迫”着从陡坡高处一步一步向坑底挪移…… 坡上的碎石下滚，脚下的沉土上浮，奶奶攥紧我的手，她提篮内的地菜随坡震被不断巅出。秋云吐日，长幼相携，我俩的身影紧贴在山腰上。残风咋起，谷啸山鸣，似要吹走斜坡上的蚂蚁…… 　　有些事，年岁的确酿就了代沟。有些情，却因代沟成就了春秋。小因老而无惧，长为幼而无恐，这既是年轮里隔代亲的相补，亦是血脉中同根生的相惜。 奶奶与我不知在峭坡上挪步了多久，终于抵达这鲜有人迹的石岩坑底。 坑谷，全石以为底，间小潭三五，泉水清冽，游鱼潜之，多有苔痕之绿草色之青，星布石上。 环壁而视，崖拔地而高耸，以青黄岩削之，举目放远，恍若蛙落井底，唯显阴阳昏晓割之。不闻鸡犬声，惟闻泉细流。 　　自然之美，无外乎鬼斧神工之壮，青云白鸟之秀。在壮美与秀丽之间，展现出万物的阳刚与阴柔，也阐释了生命的征服与臣服。 五岁时的孩子，当然不会牵绪自然的美丑，只是本能的对娇小玲珑又认为可爱的事物心生好奇与控制的欲望罢了。比如，石坑池潭里的小鱼，蝌蚪……且不说孟荀之间的善恶本性之辩，那时的我执意要从石潭里逮几条小鱼儿下山。可项来“护短”的奶奶那次却没允诺在小孙子看来并不过分的请求。 奶奶，是心善的人。 现在念来，想起多年前老家菜园的葱圃田。那次老人正忙着烧火煮饭，便让我姐到后园葱圃地帮她拔葱做菜的辅料。姐时念初中，少有下厨。当姐再回屋时，手里攥着一把鲜嫩的小葱苗，葱根儿的泥土尚未干透。奶奶见状，喃喃地说：“啧啧啧，小嫚儿，你这是要吃它们的命儿呦～” 奶奶说着，一手放下水瓢，一手接过葱苗。她出门拎起种菜的小铲子，便快步向后园的葱圃田方向去了…… 有奶奶的日子，是朴实而温和的，它让我不觉生出一种悲悯与谦怀，为何达摩拈花一笑而不言？因为朴拙本身即是上善无宣。 　　告别没有负累，归去多了从容。 奶奶与我再达山顶已是暮色，余晖正绚烂着西天的云霞。我随在奶奶身后，踏着田埂上裸露的青石三步一跳，脚步声不时惊起草丛里觅食的蚂蚱。田间的芦苇丛在肆意地生长，它们随风摇摆，一同簇拥着过路人的腰身。 　　夕阳西下，百鸟飞回。在下山回村的小道上，我专心侍弄着手里用绒绒草编制的“兔耳朵”。奶奶在前，沿道寻着野菜……中途她曾教我的民谣，至今耳熟能详：“天上星，滴溜转。狗挑水，猫揍饭……”。 数年后，南山的石马像因受损而面目全非；多年后，其石基残痕亦销声匿迹。昔日的百鸟逐渐飞绝，小径的踪迹慢慢迷失路标……就这样，后人对南山的记忆开始失忆。 　　时间一晃，二十五载。冬去春来，时间留下了儿孙的成长，却终没留住老人的慈祥。七年前，在南山深处奶奶永远地睡在了那里…… 　　 月落柳暗雨绵绵， 分守不巧水澹澹。 牧马城外南山南， 家祭好人天外天。 （二）落日生炊烟 奶奶曾告诉我，天上的星星是地上的众生，人在某天会被属于自己的星星带走……如今，我昂首星河：茫茫……人，魂归何处？老人可安详？ 　　时间绑走奶奶，只留下星空和星空下的从前。 从前慢，叔婶弟妹多居老城旧镇。从前村道礼“五福”，天井话茶香…… 忆从前，来到日薄西山：奶奶如常般手挎着提篮由菜园到家院。暮色下，奶奶坐着小凳在院儿里摘洗篮内的韭菜，干萎的叶被奶奶摘下放在小凳一侧的竹筛里；小凳另一侧座摆盛水的铝盆，水面浮显几根胡萝卜。 韭菜肉饺子和凉拌萝卜丝，是今晚奶奶招待家人的膳食犒劳。饺子，寓意“教子”，由馅至皮，由包至煮，随处精心讲究，自古便寄予亲人对“家和”的美好愿景。 　　孙子孙女上学，儿子儿媳上工，各有去意，皆未归早。晌饭不久，晚饭团聚还有仨钟头，奶奶的背影已静静地出现在不大的厨房里：和面，刷锅，切菜，剁馅……随着里屋挂钟的“嘡嘡……”作鸣，厨房内“拍、炒、切、擀”的厨具声先后响起……简单的一次家人相聚，奶奶似乎准备了半个世纪，俨然成为老人一天的主题。 奶奶心里有故事，却不善讲大道理。她对家人的浓情蜜意是盘中餐桌外的默默，是出关前缝补的密密……奶奶的“道理”是平实无声的，老人心里的“故事”：全为后生，只为归安。 　　奶奶向锅内舀好水，又蹲下身，用火柴点燃灶下的干树叶。树叶子渐烧渐旺，温暖了奶奶鬓角的白发……屋顶的烟囱开始升起袅袅炊烟……不一会儿，锅盖的边沿已蒸出水汽。 日暮山腰时，孩子们回家了，饺子们出锅了。 大人从水井提上一桶清凉水，浸透着带回的西瓜；小人则洒水后扫拾天井，在小院里均置桌凳……奶奶常站在一旁默默守着我和弟妹，不时笑着嘱咐说：“恁都别急，别易咔着呐～” 奶奶家的小院并不宽敞，圆桌居中央，凳子均外沿。桌上食材虽清淡，盘中的胡萝卜丝却在奶奶手里经开水燎熟三分时，加蒜泥、食盐、香菜少许，辅酱油、白醋、香油调拌而成，口感劲道酸辣……如今念来，依然回味无穷。 夏夜，星月相衬，它们照亮了奶奶的农家小院。茶茗微醺，爸爸与大大们陪爷爷酌酒小醉；娃娃与娘娘们伴奶奶品尝西瓜，唠说家常…… 　　村后的河水几经消涨，四季在冰封与苏醒间轮回。 随着时间的流转，身边人不断更新着对幸福的思考和定义……路过的，迷失的，自己恍然如梦—— 　　再回首， 再回有奶奶的星空下，炊烟升起， 或许我的幸福是夏夜西瓜的甜爽。 再回首， 请月色更皎洁，容我看清奶奶的脸； 请流星再眨眼，许我问候老人的愿！ 　　又是日薄西山，当小河遇见落日，我站在炊烟曾升起的地方：风过无痕，唯有永久的离别…… （三）残烛暮归人 有人说：父女母子，前生今世定有莫大的缘。正是“心”上有“因”，故而长幼间有难以割舍的“恩”情。 奶奶，是六个孩子的母亲，却丝毫无损六份“恩”情的重量。奶奶的暖，是红烛的光，或许蜡炬的灰泪自有它的时间，但它却给予所及的空间均匀的照亮。 　　我无法置身早年他们来时的路，我身历其境晚年他们永别的痛。子欲养而亲不待，是莫大的悲，是生者难以缝愈的伤口：留的哀悯，走的匆忙…… 正是待留走之后，我们念母子之前，借忙碌而多余了老人的“心声”，找无奈而搁浅了老人的“打算”…… 奶奶“自苦寒来”，操劳了一辈子……七十年后，她太早抵达了“寒梅香”。有人说：生活即智慧，生命即修行。一路走来，奶奶的梅香飘逸，可当我溯及“苦寒”两字时，奶奶已渐走远…… 　　奶奶走了。当我想她时，记忆总会触及与奶奶亲近的人，以此心心念念老人曾经的模样。 二零一一年，腊月二十八。 午饭时间，“叮叮叮……”奶奶家衣柜上的电话响了……爷爷、奶奶、五大大和我，正围坐在炕席的圆木桌前准备吃饭。 五大大放下手里的筷子，就近接起电话： “嗯……嗯，明天回来？……几点？……” 　　“明日，谁回来？”爷爷嚼着嘴里的年糕，坐在炕上问道。 “他小大大。”五大大侧过脸告诉爷爷，并朝我看了看，又转回身继续通话…… 小大大，是奶奶的第六个孩子。老人愿儿女多全，所以心下盼“小棉袄”。然而“小棉袄”终没出现，出现的依然是“小暖男”……小大大，学厨多年，那时已担酒店的主厨。 年轻气盛，早年狂。小大大曾在婚事上走过一些弯路，可芳华不永驻，因而父母兄长自然上心他的归宿……时逢佳节，这成为酒桌上总绕不开的心结。 　　小大大，是兄弟中年龄最小的，也是大大中心思最细的。他对爷娘的关心，对兄长的情义是隐隐的真诚。 或许是“真诚”不想伤害“善良”吧，或许是他不愿自己给亲人带来尴尬的氛围吧……渐渐地，小大大选择缺席佳节的团聚。 电话打完了，电视正播着：“2011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主题节目…… 奶奶等五大大挂了电话，便赶紧向他确认，问道：“他小大大，今年待回来过年？” 五大大点了点头，说：“娘，他明晌午回来。” 奶奶听后，眼里默默地瞅着柜顶的电话，泪光微微地泛转在她那凹陷干瘪又聚满皱纹的眼带上。“回来吧，快回来吧……”她一边小声地念叨着，一边偷偷地擦拭眼角的泪迹……老人刚端起盛面汤的碗，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汤碗放下，她匆忙起身下炕，在炕沿上弯腰穿系棉鞋。 “这孩子，啧啧啧……” “……今年快回来，歇歇” “早日来……他自个儿呆外边儿……” “这孩子，啧啧啧……” …… 奶奶自言自语地来回絮叨着。 老人说着，走到橱柜前，屈身翻找着箱底下的棉被……“这就是小六的……”奶奶说着，沙哑的声音有些抽噎。老人抱出两条被子，缓缓起身，向屋外的天井小院走去…… 奶奶如抱婴儿一样低头抱着棉被，从桌前小步走过，她的脸似要贴到被的面……可当老人再次从我面前经过时，棉被的片角却已被奶奶脸颊滑坠的泪滴静默浸染…… 窗外的阳光明媚，正如了奶奶的愿。 奶奶擦净小院里的晾衣绳，将棉被悬挂并左右舒展开……奶奶平日的零活繁杂：营生多，功夫紧。而那次，老人却在天井呆了许久…… 时至今日，我不确定女儿是否真是父母的“小棉袄”，但从奶奶“红红的眼眶、泪眼的朦胧”中我能确信的是：古往今来，母乃子之暖。或许当“小棉袄”长成时，将会成为新成长的“大棉袄”吧…… （四）夜走林沟道 奶奶对孩子是有大“恩”的，以至于这份“恩”情续及至孙子的成长。 晚孙的成长，先后经九人，是一段断续相继的时间“马拉松”。 　　奶奶，作为孙儿茁壮的见证者，作为后生勤勉的摆渡人。近三十年里，老人一次次守着幼郎，送着少年……奶奶在守送之间，随村道古木的年轮一次次地折回与游走…… 十年前，一个暗无星辰的夏夜。 那时，父亲分家后仍安土耕田，大大们已离镇谋发展。老宅里一双老人在照养五大大的小儿子“金鹏”。 金鹏，时年未满三岁，恰是顽皮活泼的年龄，生活上仍需大人看护。五大大与娘娘刚入城择业不久，他们难有余暇，每周忙里掏闲，也仅能与孩子见一面。 小时候，我有到奶奶家蹭饭的习惯。多年后，我茶前饭饱时，还会从新家到老宅上看看老人。 夜空黯淡无光，小村不巧停电……奶奶家的木门闭着。 　　我临近宅门，隐约听到屋内传出爷爷的责骂声： “你什么年纪啦！……待累煞？” “……白日黑日滴管……咱什么时候有个儿头？” …… 我静静站在门口，渐渐听懂事情的大概： 白天，金鹏有点儿发烧，爷爷给孩子买了药。晚饭时，因药效不济，金鹏反而高烧不退…… 　　夜深九点多，奶奶担忧孩子被后半夜持续的高烧病出问题，坚持要带金鹏到外村再看大夫。晚饭时，爷爷喝了酒，倔着脾气认为白天自己问过大夫了、孩子也吃过药了，天黑路偏，要等明早去。 两位老人，因此而发生了争执。 两位老人，其实都是疼孩子的。 或许，随着老人时间的逼近，随着他们身体的衰竭，爷爷对奶奶的爱似乎比孙子要多一点吧。 　　那晚，爷爷虽说了醉话，但我是理解爷爷的。多年来，爷爷对奶奶的关心是铁面下的柔情。 有次老家来访客，当爷爷得知奶奶在厨房切菜划伤手时，他马上离开酒席，忧心忡忡地跑到厨房里看奶奶的伤势……当爷爷心疼地抚着老伴儿的手时，却又表情凝重地训腔责道：“……以后好上着，甭着急。” 　　我推开宅门，走过小院的石阶，走进两位老人的屋子：屋内点着过年燃存的半截蜡烛，四壁映显昏暗的光影…… 奶奶站在炕下，双手抱着怀里昏迷的金鹏，她左臂胳肢窝下夹着一支手电筒，右手不时轻轻拍着孩子的脊梁……爷爷卧在炕上，脸色涨的通红，口里念叨着：“看完老滴，看少滴……看完大滴，看小滴……”已有七分醉意。 微弱的烛光下，我望着白发蓬乱的奶奶，自己心里不由得一酸，眼泪差点儿落下来。 “嫲嫲，爷爷可能累了，我陪你去吧～”我咽下心里的酸楚，故作镇定地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取下奶奶腋里的手电筒。 然而，深夜妇孺到外村就诊远没我料想的那般容易。 　　十年前，村落的“赤脚医生”已为数不多，而当时江湖救急的大夫又远居外庄。由赵庄到王庄，路程虽短，但时逢停电闭月的长夜，往日的轻车熟路，那晚却走的步履维艰。 步履维艰，源于奶奶的老、弟弟的小，起于奶奶与我的一个决择—— 自老宅通向王村，有两条道：大道平坦，但路途远绕；小道险峭，但节时省路。 看着奶奶怀里萎靡不振的金鹏，老人与我不约而同向村后树林深处的小道摸索着走去。 　　这条蛇形小道，蜿蜒曲折于漆黑的丘林与灌木丛的缝隙间，它随缓坡与沟谷的起伏沿途做着波浪运动。手电的光束在夏夜横生的野草丛内穿行的异常微弱……我踮着脚尖小步在前挪动，手电光不时匀给身后抱着弟弟的奶奶：我们仨，两步一停，原本简单的路程却走的异常艰难…… “嫲嫲，我来抱金鹏吧？”我问道。 “你函……是个孩子，……那能会……抱孩儿～”奶奶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着。 奶奶或许听出了我的关心，她又安慰道：“这路……黑灯瞎火滴，不好走……你别易抱金鹏再咔着……恁弟” 奶奶说着，她换手抱着孩子，又换手揽过孩子……孙子被抱来揽去，半路上奶奶的胳膊累酸了，金鹏还是由最初的抱着改为最终的背着。或许那时的奶奶真的老了，昏睡的弟弟贴在奶奶背上：金鹏不会知道自己的体重附在奶奶身上，沿道夜行、下岭爬坡，对一位年迈的老人而言如扛九鼎。 有时曾经的欢喜，会化为当下的憎恶； 有时昨日的灵犀，会转念此刻的隔阂。 相同的要素，不同的境遇，悬殊的心情。往日亲昵的林荫小径，今夜却暗藏阴险与狡诈： 草蛇、岩蝎，愿大家归洞； 田鼠、甲虫，请诸位早歇。 手电的光束有气无力地放着光明，昏沉的视野里浮见一片生活垃圾区……这意味着王庄就在不远：村医的住处就要到了。 夜色下，我与奶奶寻户扣门，村舍的家犬闻声个个精神起来了，它们的吠声相继叫唤……娘孙良久地等待，村医家的灯终于亮了！……门开了：一位大姐划着拖鞋，披着长衫，匆忙出来…… 女大夫给金鹏：打了针、喝了药、量了温……约二十分钟后，金鹏的烧退了，奶奶的笑甜了…… 夜色更深，月亮却悄悄露出了脸：皎洁着我们回家的路。 　　回家的大道，舒朗的笑容。 我想是奶奶的善良感动了坤宇，我想是万物的生灵召唤了神明。当我与奶奶途经两村界线时，自己心下莫名其妙地瞬间念生“足下有青蛇”一言。 　　月下，无端空降的念头令我有些紧张，便不觉用手轻轻拽住奶奶，小声说：“嫲嫲，咱看着点儿路，慢点走吧～” 我与奶奶于是放慢脚步……步行数十步，于街口处，果遇一青蛇蠕动而过。 儿时，孙子不解古训“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缘由。如今，孙子愈渐从老人身边得到些许感悟： 三尺有神灵，天地人共鸣。 共同的命运，牵绊的归程。 （五）积善方思远 两年前，“俭养德，勤为本”的公益标语在大街小巷广而告之。 而“提倡”的背景，却是从众性地漠视。数年来，伴随我国市场经济的深入发展，中华传统屡遭非议，故土的原生文明愈渐被“舶来理念”同化，这是民族之悲，亦是家国之患。 奶奶身子硬朗时，能置身理解老人“勤俭营生，惜福积善”的晚生小辈已然不多了。毕竟，后人远离了沧海的语境，对前辈口中的桑田很难产生同频。 　　奶奶“过日子”、“肯吃苦”，是当之无愧的。 每逢金秋，便是奶奶最忙碌的季节。 在我父亲与二大大的田间地头，村里人总会远远地望到奶奶烈日下劳作的背影。随着老人年岁的迫近，父亲与大大都心疼娘，他们曾多次劝说奶奶在家好好呆着，安慰老人说：“田里的农活，咱不缺人恁～” 可“民以食为天，农以田为根”的道理，庄稼人都懂。当时大儿与二儿，哪家的农田都二十多亩，这做亲娘的看着孩子整天忙里忙外，心里哪能不急呢！ 纵然孩子们反对，但奶奶偶尔还是会偷偷地走到山上的南岭地或西岭坡，看看家里的庄稼…… 　　田里的玉米棒、花生蔓料理的井井有条，奶奶的心终于踏实了。老人每次下山时，总会沿路拾捡农车落在地上的花生仁、玉米棒……奶奶走回家了，她挎的提篮也变沉了。 在我暑假三年级时，曾与奶奶到南岭地捆过小麦。回来的路上，奶奶说：“你放伏假了，咱一块儿拾路上滴麦子，攥着给你换方便面吃～”我起先是高兴的，可后来才发现：我们走了半晌，自己手里只攥了一小捏麦穗…… 　　奶奶走在前，还是默默寻着路边偶尔落下的麦穗……我见路边麦田里有捆好的麦子，四下张望没人，便蹑手蹑脚地跑过去，又把麦捆蹑手蹑脚地抱到奶奶身前。 奶奶用眼瞅了瞅麦捆，又瞅了瞅一旁满头大汗的我……不料，奶奶却突然用手指点着我，厉声训斥道：“啧啧啧……净些鬼心眼子！……快送回去！！”。 那次，奶奶很生气。如今念来，我仍为昔日自己在老人面前的投机取巧而倍生愧意。 两年后，田间机械化农耕遍及乡野。奶奶才真正开始退居“二线”，在老宅为孙子们烧水煮饭，做起了“全职奶奶”。 奶奶身体不再硬朗，却终是闲不住的。 有时，家里有柴有草，老人还会拎起耙子，默默走到屋后的杨树林堆赶散落的枯叶，将其垛成小墩，备等天凉以烧火温炕。 有时，奶奶会拎着马扎，围坐在我父母和姐姐中间：伴着晨露，就着暮色，父母老小，一起拴绑田间摘的满车碧绿的旱烟叶子…… 有时，奶奶会扯着嗓子，在墙外提醒姐姐与我：放学后、天黑前，早到麦场带回草料，安置耕牛归棚……可每次奶奶都不放心我俩，老人的身影又总会远远地守在村口的电线杆下，久久等待孙子孙女回老宅吃饭。 　　奶奶省了一辈子，忙了后半生。老人的省吃俭用，匀给了个个嗷嗷待哺的新生灵；老人的节衣素食，积给了代代薪火相传的好家风。 （六）几度夕阳红 山河历尽久旱，才知甘霖逢遇之喜；天地久经幽暗，方觉海日破晓之欢。 甜苦相伴，悲欢相依。戏剧的角色在情节的反转与人物的衬托中历尽人生百态，久经悲欢离合。 人生如戏：或开场华美，或落幕凄凉，或是喜剧，亦或正剧……总有剧终有退场。奶奶的人生，她对白不多，在自己的故事中默默地客串孩子的剧情，而淡忘早年的模样…… 奶奶早年俊俏，是位干净利落的年青母亲。那段日子朴实，奶奶简单地梳洗已然惊艳。 　　奶奶膝下无女，儿子们虽孝顺，可提及“水粉胭脂”，儿郎们却笨手笨脚、有心无力。 而姐姐的出现，渐渐疏解了老人的心塞。 姐姐孝顺心善，年龄愈大愈是如此。随着时间地流逝，周围人都说姐姐生得像奶奶，长得随奶奶。 姐入城工作后，时常回村看望四位老人。平日不多话的奶奶每当孙女坐她身边时，老人总会盘坐在炕上，笑呵呵的与姐唠半天。 八月初夏，奶奶的小院飘扬着老人爽朗的笑声。 小院里，姐姐正帮奶奶剪发……爷爷坐着马扎在一旁观赏：奶奶倚着木椅，湿发滴着毛巾……姐姐站在木椅前，围着奶奶用桃梳小心翼翼地给老人理着发梢…… 　　“天暖和了，理理凉快～” “咱待家理理，不花那个钱～” 奶奶靠在椅背上，笑嘻嘻地与姐姐说着。 “嫲嫲，头发剪短点儿好看～” “城里老太太，兴短发，显精神呢～” 姐姐说着，用剪和梳给老人修理着白发。 “呵呵呵，俺都什么年纪喽……不敢比，不敢比哎～”奶奶笑着说道，眼睛眯成了线。 一旁的爷爷若有所忆地欣赏着昔年的这位“梦中情人”，他不时从烟嘴抽一口旱烟：浅浅的烟云静静旋荡在小院上空…… 　　一个钟头后，奶奶的白发果然精神了。 两个钟头后，奶奶与孙女食过晌午饭。 孙女骑上单车，载着奶奶向远镇大舅家的方向去了…… 大舅家离奶奶家颇远，非驱车而难至。奶奶已年迈，腿脚多不便，且路途遥远，若孤身远足实为不安，故而孙女随程。 那时，伯仲二子均有摩托，为何老人却选择“微服出访”，选乘孙女的脚踏车串门呢？时隔多年，我方知当年：老人不单是选择工具，而是选择了一种心情，选择了重温往来的一路芳华…… 　　然而，好奇心驱使我与弟弟紧随其后，成为奶奶当天的不速之客。她俩“二人世界”的出行构想，最终被调整为“四人乾坤”。 姐的单车停了，老人在田埂小道远远地望见我俩：她先是神色惊奇，而后脸颊又渐渐地露出笑意……我长弟一岁，言行存默契。正是孩子心的默契，老人慈的微笑，铺垫了一路追随，一路馨怡…… 风卷着云，草涌着坡。 一路上，奶奶不时回头张望车后的孙子……下坡与拐弯前，老人便挥手示意哥俩：提前刹车，减速慢行…… 那时的路遥，姐不觉累；那时的车笨，弟不觉沉；那时的玉米林遮住路向，田间游走的单车却依然从容…… 奶奶总是轻来悄去，不愿惊扰家人……久而久之，老人的安享晚年被孩子们错误地定义为：岁月静好，平淡如水。 　　的确，没有悬念的日子、三点一线的生活，似乎是垂暮之年该有的样子。然而，三大大和四大大均以自己的方式诠释着“孝”的崭新定义。 两年后，二老应三儿邀请，入住城区新房。三大大虽告诉奶奶：自己不在该城，希望爹娘帮他照看房子。其实，新房临近亲戚：大姑家、五大和六大的住所均相距不远，老人居新城并无拘谨。 毕竟，三大大真心的“希望”是：两老出门逛一逛，亲友聚一聚，携手看一看村外的风景与霓虹…… 　　走心的邀请，善意的安排，这是孝的传递，更是好的播种。 与其说“寒门出孝子”，不如说“慈母入寒门”。我想：母慈而子孝，是积善之家中互为因果的和合。 大大们真正的“希望”，总是心照不宣，总是无独有偶： 一天，四大大从胶南开车赶回老宅，接二老随公司旅游团前往北京。 北京，作为数朝古都，对身历抗日与内战、解放与建国的老辈人而言，总有独特的历史情节。愈是偏远的乡下老人，愈是如此：“天安门”和“仪仗队”的场景，永远只留在电视的画面里…… 那次，四大陪二老游了天安门，看了仪仗队，走了古长城……会堂里老人合了影：奶奶身着红色毛衫，二老依伴，彼此笑得灿烂。 　　风雨无时，人生无常。如今自己再难听到奶奶的笑声，再难品味奶奶的蒸包，再难寻觅奶奶的柔和…… 　　如今，老宅被翻盖，故地重游亦翻盖了故人的痕迹。有时，朦胧的月色和眨眼的星星会让我想到奶奶，想到入眠，想到魂牵梦萦…… 柳奶奶： 春风吹草动， 柳絮轻； 夏夜挂月明， 流飞星； 秋雨洗落红， 留根系； 冬日晒雪融， 留天空。 　　清明雨时，我撑伞阔别已久的南山……我伸手轻轻地拂去老人碑文的尘沙…… 在雨线里，在小伞下：我无语凝噎，惟欲断魂…… 致奶奶柳守巧 启洋书于青岛 2020年10月1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