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妈

Linda Wei

<p>我妈妈是家中最小的女孩,上面有四个哥哥. 原本我外公无子,家里已经几代单传,急坏了我的太外公,丁家有万顷田地,深宅大院,因为单传没有散财,这下可要落入外姓人手中. 正计谋着要给我外公娶小,正巧原妻病故,就娶了我的外婆,沙家的长女.&nbsp;</p><p><br></p><p>邻近东海和长江的苏北滩涂平原上,不怎么长粮食,农副水产却不少,那时候小孩放学回家在河水漫过的滩涂上走着,顺路就可以抓几只螃蟹回家. 沙家地虽不多,却会经营各种花果树木,桃李茂盛,四季飘香. 使沙家远近闻名的是读书传统,乡间邻里都知道沙家脾性刚烈,而且崇尚学问,即使卖田卖地,也要供儿孙读书. 沙家于是三十年代就从从乡间出了教师,医生,农济师等各种人才.&nbsp;</p><p><br></p><p>沙家有兄妹八个. 长女明媒的那个人薄命早逝, 落得了个“望门寡”的霉运,嫁到丁家做填房,也算门当户对. 外婆“不负使命”,一连生下三个儿子,丁家香火旺达起来,太公含笑冥世. 到老四还是个儿子,我外公顿足捶胸,“不好了,这下丁家要穷了,地都要分了”. 养了我妈喜得宝贝千金. 因此我只有舅舅,但有七,八个表姨妈. 都是沙家的后代.&nbsp;</p><p><br></p><p>来往最多的是合肥姨妈和上海姨妈. 有几次姐妹们难得聚在一起在我家吃饭叙旧,席间不时发出开怀大笑,用我妈的家乡话来说,叫“瘫笑”. 我爸爸说你们三姐妹一个个都爱痴笑,一碰</p><p>j面,屋顶都要被你们笑翻了. 我不也是,中学时老师说我平时挺严肃,笑起来,就收不住了.&nbsp;</p><p>我的合肥姨妈是我外婆妹妹的女儿,姓石. 饭席间抽烟. 特显豪气粗旷. 气质长相都有些像独唱演员马玉涛. 我妈说姨妈小时候男孩性格,和男孩子一起爬树玩耍,她的妹妹,我的杭州姨妈,我长大后遇见的,就完全是一幅淑女气质模样,文静,说话细声细气的. 外形一个像爸一个像妈.&nbsp;</p><p><br></p><p>我童年在合肥度过,家住合肥近郊的医学院宿舍,特别喜欢去家住城中心的姨妈家去. 姨妈是防疫所干部,姨夫是省文联的. 黄桥战役中负过伤的指战员出身的“马背上的作家”. 去城里才能吃到长江饭店的豆沙包子,还可以去新华书店买一本连环画. 模糊记得姨妈家的几个女儿都插队或是做工不在身边, 三姐喜欢带我玩,那大我八九岁的双胞胎表哥,一个有点想带我玩,一个基本是看我一脸嫌弃,怕活泼任性的我扰了他们的玩耍计划. 家中还有个老奶奶,是姨妈的婆婆,帮她照管家务. 有一次,在姨妈家留宿一晚,反正我妈上夜班. 我盖着那粗白布棉被觉得特扎皮肤,娇气的我浑身不舒服. 我摸摸姨妈长有皱纹的脸,“姨妈,你好老哦”.&nbsp;</p><p><br></p><p>童言无忌,但这句话说到了姨妈心窝里. 多年后几次重逢,姨妈都要重提这一件往事.&nbsp;</p><p>我哪里知道那时候姨夫已经和姨妈离婚几年了. 姨夫爱上了文联的另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剧作家. 绝情抛家弃子.丝毫不理会这边姨妈艰难地抚养着五个孩子.连婆婆都站在媳妇这一边,老人家气愤地拿着棍子到文联去打儿子. 儿子躲起, 新儿媳出来招架. “你这婊货,你拐走我儿子,我两个孙子太可怜了” “老太太,我和你无怨无仇,要骂该骂你儿子啊”.&nbsp;</p><p><br></p><p>遭遇这样的命运,从没见她愁眉苦脸过. 我印象中的姨妈总是笑着眯缝起小眼睛,和蔼可亲. 世道多变,那个女作家后来被打成右派, 发送劳改农场,姨夫在劝说下做了政治正确的选择,又绝情于那个女人、回到了姨妈身边. 好一段时间没有女人照顾,姨夫也是衣衫不整,姨妈忙着帮他做衣服. 我妈看到说,“大姐,你还对他这么好,别理他,他对你这样无情无义” 姨妈说,“算了, 正爱 (我妈妈的名字), 他也怪可怜的.” 文联主席,知名作家,也是他的好友陈登科说,你这次可要做浪子回头金不换了.</p><p>我懂事点的时候,姨夫已经和姨妈复婚了,有一次经过医学院,顺便来看我们. 我一个人在家,有人敲门,不认识的不开门. “你是谁呀?”我是狼外婆” 门外那个熟悉的调侃声音说,“你是姨夫!”.&nbsp;</p><p><br></p><p>姨夫是一个有趣的人,有才情和魅力, 有些人欲望太强,一辈子都在见异思迁,即使配偶是美女或是帅哥. 这样的男人是“活宝”,这样的女人极少,是奇葩,. 姨夫就是这样的“活宝” ,而姨妈爱了他,就包容了他的一切.&nbsp;</p><p><br></p><p>我妈的这些表姐,兄长们在解放区里受了进步思想的教育,早早地出去参加了革命队伍. 成了新社会的领导,时代让他们背弃了他们的家庭出身,他们的老家田地被分了,父母从康乐园跌进了地狱.&nbsp;</p><p><br></p><p>我妈最后一个离开了家乡如皋,投奔到当时在合肥的另一位表姐, 表姐夫是圣约翰的律师出生,解放后任安徽医学院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 当年乡间的俞大少爷,思想进步,暗地里掩护了不少共产党越过国民党的封锁线. 俞少授课讲演出口成章,滔滔不绝,但私下脾气很坏,尽管如此,对乡下出来的孩子从来不耍态度,这个我没见面的姨妈因心脏病早逝了,他仍旧资助她的侄女读完了大学. 俞老头落寡,文革被批,自杀未遂,儿女又都在外地,我妈妈有时烧些菜去看忘他,我妈说俞老挺喜欢我的,称呼我黑妹妹,黑牡丹,我小时侯是妈妈老家来的侄女带的。整天抱出去疯玩,晒得乌黑.</p><p><br></p><p>那时我爸妈分居两地,我每年春节去上海探亲,必去上海的沙姨妈家,她是我外婆哥哥女儿. 上海姨妈住的是洋房,我文革中去世的姨父是上海首任商业局局长. 姨妈当年与姨夫同在乡里的学校教书,被思想进步,聪颖洒脱的姨夫吸引,一心要嫁给他. 我舅公不允,因为他家无甚产业,又有人挑唆说这小伙子走路哼歌,举止轻浮. 我姨妈沙家的小姐脾气上来,认定要嫁给他.舅公说你要嫁,我一份陪嫁也不出. 姨妈就抱着被子过门了.&nbsp;</p><p><br></p><p>姨夫不久参军打起了游击,英姿跃上屋顶,穿梭田野,能文能武,成为年轻的解放区如皋县长. 看他出息了,舅公主动要补上陪嫁,一时成为笑谈.随着丈夫东征西战,姨妈也付出了女人的巨大代价. 她屡次流产,最后是在解放泰州时靠战士一路担架抬着,才生下独子. 身体却垮了. 解放后随着丈夫的升迁,享了一番高干夫人的福. 夫妻都非常好客热情,经常大摆筵席招待各地亲朋好友,直至文革,姨夫被冲击.</p><p><br></p><p>各种对当权派的揭发劈头盖脸而来,让姨妈震惊的是以前从不知道的一串串风流艳事,因为这位姨夫回到家里对姨妈仍旧体贴入微. 姨妈小姐太太脾气一并发作,姨夫外面挨批,家里又招冷遇,生不如死,一天夜里跳楼自尽. 我父亲后来说,姨夫就是这个生活作风问题屡屡降职以他的资格和能力岂止是黄浦区副区长的官衔. 姨妈要是忍让宽容一些,熬到平反日子就好多了. 我想,以姨夫这样的风流倜傥,位居高官,有人会逢迎近身,恐怕就是姨妈身体健康,他也有各种理由.&nbsp;</p><p><br></p><p>我小时候一到姨妈家,她就逗我做各种唱歌跳舞表演. 后来每每有亲戚来上海,她都要介绍说去看看正爱的小女儿,特别好玩,仿佛我是一道风景线.&nbsp;</p><p><br></p><p>后来我妈带着我迁回上海,我妈妈有什么事情都会和姨妈商量,我大学时,父母不同意我和第一个男友恋爱,他们俩就在我暑假里一起把我拉开去杭州的姨妈家去玩. 后来那个男友吹了,姨妈又和我妈妈一起背着我去相亲,媒人就是合肥姨妈的大女儿,介绍了她老红军公公在上海的老战友的小儿子.&nbsp;</p><p><br></p><p>姨妈不受委屈和欺负,记得旅游时,她和别人吵架,容不得人家称她是“老太婆” . 和她的同是娇身惯养的儿媳妇也吵得不可开交,儿子无奈,为回避婆媳矛盾,离开上海去深圳工作,曾经是名噪一时的股评专家. 我父亲又说道,深圳到底发展空间不大, 他作为早期的经济博士在上海发展会多好,就是为婆媳关系可惜了. 姨妈不甘晚景就这样暗淡下去,又惊世骇俗地找了个老伴. 为了不再孤独. 我去了美国后,我妈说她最后不幸得了老年痴呆,把儿子认成自己弟弟. 而在我经常去探访她的母亲面前高兴得像个孩子. 姨妈80多岁,在养老院里离我们而去.</p> <p class="ql-block">我14年那次回国,去合肥见到了我阔别20多年的姨妈和姨夫. 我百感交集,眼含着泪,姨妈的慈祥的小眼里也是泪光闪闪. 姨夫80好多了,见了我用英语说了句 how are you, 接着说,“多年不见,你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这恭维女人的习惯到老不改. 姨妈喜欢出去旅游,我们一行到哪儿, 姨妈都跟着.&nbsp;</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年前中秋节前我又有机会去合肥看我姨妈. 老人家已经快90, 思路仍清晰依旧,一见面说我越长越像我妈了. 和我加了微信朋友. 姨夫坐在一边,已经非常沉默寡语了. 后来老人家知道了我离婚的事,饱受其害的表姐兄长们都视离婚为禁行,可姨妈说“她大概也有她的难处” 一句话就为我开脱了.&nbsp;</p> <p>姨妈夫妻在我读研时也在美国生活过几年,双胞胎儿子都在美攻克医生资格. 我后悔没让他老两口到德州来看看. 姨妈为了儿女做了一辈子贡献,她老人家豪爽意气,身居要位的老战友遍地,子女努力再加她使上一把关系,最后都心想事成. 她又接着帮着带第三代,操劳而快乐着.&nbsp;</p><p>话说姨夫那段短暂的婚姻里还留下一个女儿. 历经几番婚姻纠葛的剧作家妈妈早已离世,那姑娘找工作时,还是神通广大的姨妈托关系帮她找到称心的岗位. 小故娘亲热地称呼她叫”石妈”.&nbsp;</p><p>姨妈宽厚的爱也有一丝微微的倾斜,即使是同时出生的双胞胎儿子,她总是格外心疼偏爱晚几分钟出生的那个,让大儿媳哭笑不得. 而先出生的表哥似乎是运气好些,早几年成了麻醉医生,晚出生的弟弟较内向,多了些周折后做了疼痛专科医生. 兄弟俩高高大大,当年姨妈怀孕大肚皮,洗澡时把搓衣板都坐断了. 他俩一般人分辩不出, 我能.&nbsp;</p> <p>姨妈上周末还在微信朋友圈里给我点赞. 我一直有个心愿要写写姨妈们的故事,周三记了点笔记,三天后的独立节周末,表哥打电话来告诉我,姨妈两天前晚饭时多吃一个汤团,哽噎后仙逝,寿龄92 . 我的姨妈, 没有拖累他人,就这样去天堂和姨妈们聚合了,笑声朗朗,还会掀翻屋顶.&nbs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