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另一扇门

楊晓群

<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题记: 记得二十年前,节假期间,读过米勒的传记,我常常会仰起脸,试图把眼泪憋回去。我感动的不是其苦难,而是米勒那颗忍耐的、怦怦跳动的心。没承想,二十年后重读米勒传记,不仅感受依旧,而且产生了写作冲动,欲罢不能,一气哈成,写下如下文字。</b></p> <p>  <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在画家当中,如果不算梵高,很少有人遭受米勒那么多的磨难,也很少有人在漫长的煎熬之中恪守着自身的诚实、善良和信仰。唯一的例外是米开朗琪罗,他与贝多芬一样,是人类永恒的大师,包括艺术与道德。</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这里有一条历史金链:米开朗其罗的精神之火在近四个世纪之后点燃了米勒心中的烛光,梵高二十八岁开始作画,指导性的灵感来自于米勒的《收割者》。他们三个人之间有着一种精神上的血缘关系。</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然而米勒与梵高不同,无论在精神还是身体方面,他都是一个正常、朴实的人。他说:“我生來是一个庄稼汉,至死还是一个庄稼汉。”梵高虽然也穷得要命,那点儿微薄的钱都投向颜料、妓女和阿尔咖啡馆的夜晚了。</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梵高一杯接一杯地喝苦艾酒,一支接一支地吸劣质香烟,在陽光灼人的正午画令人昡目的向日葵,一天画十四至十七个小时。他把自己搞崩溃了。为什么呢?“为了成为艺术家”,为了使他的画笔燃烧起来,去再现揪住他不放的白日黑夜岀现在脑海中的那种黄颜色,也为了画出“能长出一百棵树的那一棵树”,这就是梵高。</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而米勒是一个平实的诺曼底人,他生活在农人中,他眼中看到的永远是人间的痛苦。当他坐在林间企图享受一点儿宁静的时候,背柴的农夫由小径蹒跚而来,米勒的泪水随之淌下。他村里的神父曾对小米勒说:“孩子,你有一颗会带来许多苦恼的心,你将来不知道会遭受多少痛苦。”神父说对了,米勒一生都未摆脱痛苦。</b></p> <p>  <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米勒成年后,在法国巴比松大森林旁边的一个谷仓里度过了大部分时间。他种庄稼喂养一堆孩子、拾柴取暖以熬过寒冷的冬天,其余的时候作画。在这个谷仓里,他和家人度过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的贫寒,对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没了难以愈越的极限。</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画完不朽的名作《晚祷》,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们只够两三天的燃料了,不知怎样才能弄到一点儿。”米勒是个慈父,他称自己的孩子为“我的小蛤蟆”。为了应付无法应付的生活,米勒不止一次产生过自杀的念头。穷,使米勒的生活简朴到极点,但还是穷得无法活下去,尽管《晚祷》在他去世后不久卖到了二十五万美元。</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然而米勒不会自杀,因为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梵高虽然自告奋勇去比利时的煤矿做牧师,但他并无神学知识,只是将自己的食品、衣衫送给贫苦者借以传道。米勒生长在严格的基督徒家庭,《圣经》是他终生阅读之書。</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拾穗者》中第三个农妇直起腰喘气的形象、《晩祷》中的那个光头、双手捧着帽子倾听教堂晚钟的农夫形象,正是米勒苦难的世俗生活和坚忍的宗教生活的写照。因而,他笔下的色调永远是阴郁灰蓝的,不像梵高那么辉煌、塞尚那么鲜艳、修拉那么缤纷、提香那么华丽。米勒是上帝的领受凄怆之美的纯朴的羔羊,他一生也沒背叛过宗教。</b></p> <p>  <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但是生活的真理正是在这里令人惊异地被展示出来:米勒的《拾穗者》《晚祷》被批评家认为是“鼓吹革命的呐喊”。米勒一辈子也没想过革命,也从不呐喊。他能做到的只是忍受。压迫者把穷人忍受苦难的静穆看成了将要反抗的凶兆,而革命者又把如此沉重的苦难作为革命的基础。</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米勒青年时期在巴比松作画,听说母亲去世却没钱买火车票回家。他痛苦地流泪,“我被钉在岩石上,罚做无尽的苦役”。他从乡下第一次来到烟雾迷蒙的巴黎时,乡愁化为泪水涌上眼睛。米勒用喷泉的水泼在脸上,以避免自己可能的痛哭。这是一颗多么敏感多么善良的心。</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米勒童年时,一次和双亲在教堂做礼拜,一名浑身湿透的水手闯进去,说帆船触礁失事了。人们來到海岸,见到桅杆和人在浪谷里忽上忽下,传出绝望的呼喊。米勒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场面:村子里的男女老少跪在崖上祈祷时那苦楚而又无望的面容,格律希海岸的风像鞭子一样抽打他们。</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因而,当青年米勒第一次到罗浮宫时,深深吸引他的是米开朗琪罗痛苦而壮观的雕像。批评家称米勒在此“找到了灵魂的嘴,喂之以痛苦,滋生出美”。米勒自己说:“生活中快乐的一面从未在我眼前展现过。我所知道最快乐的事,是平靜与沉默。”</b></p> <p>  <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再一次读米勒的传记,不是感动,而是震撼。人们当然有权利从他的画中看出不同的东西,正如挣扎了一生的贝多芬在第九交响曲中安然皈依宗教,维特根斯坦却在1949年的笔记中说这首交响曲的第一节含有对命运的讽刺。</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也许存在一种讽刺,就像米勒靜穆、疲惫的画面使人看了之后恨不能砸烂这个世界一样。然而贫困的米勒坐在林中的谷仓里,他亲密的朋友、哲学家卢梭给孩子们带来一些糖果,“小蛤蟆”们狂喜地跺脚尖叫,卷发披肩的米勒见此情景谦逊而感激地微笑着。</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这是米勒,“庄稼汉的但丁,乡巴佬的米开朗其罗”。</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写到这里,我想起马尔茨博士在《心灵控制术》里引用过的一测爱尔兰谚语:“如果上帝关上这扇门,就会打开另一扇门”。上帝为米勒打开的是贫苦之门,打开的时间过长,也许忘记关上了。但上帝没有忘记打开另一扇门,那是灿烂的、通向艺术神殿之门。</b></p><p><br></p><p><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陆放翁有诗:“无涯毀誉何苦诘,骨朽人间论自公”。</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