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纳斯漫溯

戴钟伟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喀纳斯漫溯</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是这样说的,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远行,西出阳关径直而去,游吟一阙遥遥远远的出塞曲。自东海之滨,以饱满的海岸线为弓,以二十多年的友情聚力,六人同心,射一支由东向西的没羽箭,靶心直向国土西北偏北的阿尔泰山区的那处人间胜景,那个以“神的后花园”、“上帝打翻的调色盘”闻名遐迩,天下相处流传的应许之地,那里有草原、湖泊,有森林、雪山,触摸得到大西北的深刻纹脉,更能一窥万里江山的初始索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是这样说的,此行心无旁骛,也不预设主题,忘记前赴后继的旅行者官配秘制的攻略,整整六天时间,不去天池不去火焰山,不去魔鬼城不去赛里木湖,六副凡夫俗子的皮囊,带着私家珍藏的佳酿,难得放纵地散漫地只抛在阿尔泰的山野上,且行且驻,随心而安,把规划和俗务放在一边,只求一份自在欢喜。奔腾的额尔其斯河水,或许没有徐志摩的康河那么柔美,但我们却偏偏抱着一份古典漫溯的心情,逦迤而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世间的许许多多憧憬,如中国菜的菜谱,看似严丝合缝,总会因厨师和食客的偶尔闪神和失手,幻化出不同的滋味。一行六人,偏偏分乘两个航班,原本期待在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胜利会师后,一路向北,却因其中一个航班的延误,将一支洒脱不羁的漫溯天团,霍然切割成了两半,变成了望眼欲穿的前军,和吉凶未卜的后队。我们四人是那望眼欲穿,后来又一路忧心忡忡的那一半。忧心所系,是因为第二天一早七点,我们就预订了极限运动的训练课程——此次漫溯之行,惟一的既定动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傍晚八点的布尔津机场,天光依然明亮,淡淡的半个月亮和落日余晖相看两不厌的样子,提醒我们已经身在新疆时区,那是和上海有两个小时实际时差的西域。我们正在慨叹这错去的两个时辰不能剪贴、填充后队那两个小伙伴被延误的旅程时,却听到惊人的消息——他们二人居然当机立断包下一辆车,从乌鲁木齐市区直奔喀纳斯景区贾登峪口了,800公里尘与土,一段彩云追月的戏码,生生将囧途变成了征途。壮举之下,我们四人从布尔津机场开往贾登峪的公里数与两个后队小伙伴正在征服的漫漫长路相比,顿时显得苍白无力、不值一提。在夜色渐深时行车向山的那一边,路旁的残雪还是提醒着行路不易。我们对同伴的追赶之旅,不由产生了深深的担忧和同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同情的涟漪还未澎湃,浪头先溅湿了我们自己。一个多小时蜿蜒的山路行过,终于望见贾登峪口那座白桦林酒店的灯火,喜悦之火未及燃起,便被酒店前台的告示冰冻了感性与理性——整个喀纳斯景区居然当晚一点之后将全面停电。看来我们精心构思的无比写意的随心所欲漫游剧本,意外地被强制改写成了一部强情节的《疆囧》公路片,而且还是标准蒙太奇版本:一半在停电停水,气温零上零下漂移的酒店里,凭蜡烛的微光艰难摸索;一半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人到中年,难道就时时必须面对意外的折腾,处处躲不开难以言说的磨砺吗?我们苦笑着,看着喀纳斯的夜——将近八月十五,月色撩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在撩人的不止月色。毗邻白桦林酒店的一条美食街上灯火通明,烧烤摊头的炉火映红了夜晚,满坑满谷羊肉飘香。“赧郎明月夜,歌舞动前川”,诗仙李白出生的碎叶距离此地并不遥远,千年之前,他醉眼朦胧中所看到的或许就是我们当下看到的景象——朗月当空,室外简陋的帐篷下,“赧郎”潇洒无比地烤着肉串,室内大碗喝酒,还有翩跹的舞姿在席间穿花引蝶。那个给我们点菜的姑娘,看似文静高挑,竟是一个舞蹈高手,在众多游客兼食客的鼓掌欢呼声里,大方起身入局,瞬间将餐厅的一片空地变成了欢乐的舞池,婀娜多姿,洒脱无比。一问之下,果然是个如假包换,爽朗的哈萨克姑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爽朗的哈萨克姑娘,爽朗的大盘鸡和馕包肉,爽朗的碎肉拌面和红柳羊肉串。这才是我童年记忆里的新疆呵——要给予就毫无一点保留,要上得席面,必须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北地的胭脂,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南国的点绛唇。北国风情,虽不无粗砺浅陋,但胜在热情如火,豪气干云。此地的山水风土,饮食人物,全无工笔画的精雕细琢空间,处处是张旭的狂草公孙大娘的剑舞领地。我们胸中那些许“人在囧途”的块垒沟壑,在满桌体量惊人但也美味惊人的菜肴面前,在绰约多姿、美丽动人哈萨克姑娘的热烈舞蹈中,被悄悄击碎、填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二</p><p><br></p><p>北京时间早晨七点钟,天色依旧如漆——此地的日出需八点半左右。极限运动训练营的教练开车准时接我们去集合的营地,而我们那失散一晚的小伙伴居然在六点半将将赶到。会师那一刻,他们在我们眼中哪里还叫做乔治和温妮,分明就是《天龙八部》里赶赴雁门关的乔峰和阿朱么。一夜未眠疾驰八百公里,小两口竟毫无疲惫之色——乔治说,飞驰的路上,透过车窗,看到了久违的满天星河,星河如注倾泻在路的尽头,几乎混淆了现实世界的视听,让他们浑然忘记了航班延误的懊恼,反而有一丝古意和豪情——西域的苍凉故道上,天上有星月如钩,地上有侠侣柔肠。</p><p><br></p><p>既然已侠气浩荡,那就一起去乘风破浪。之所以预订了极限运动,并不是为了刻意磨练筋骨和意志,而是一个简单的理由,这个训练营有一个独家项目——可以在喀纳斯湖上学习皮划艇。虽然今年因疫情影响,整个喀纳斯景区都免了门票,自驾车也开放了每天50辆免证进入景区的预约配额,但一般的旅行线路,还是很少有机会能真正亲近喀纳斯湖。后来听说最热门的游艇项目里,游客只能从逼仄的舷窗窥探湖面,根本无法体会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胜境,更让我们庆幸凭着直觉而进行的冷门的选择——来到喀纳斯,不与湖水亲密接触,绝对是买椟还珠般的错误,“喀纳斯”在蒙古语里,就是“美丽而神秘的湖”的意思呵。</p><p><br></p><p>凌晨的喀纳斯,月色褪隐,晨曦未开,山路蜿蜒曲折,更显迷离萋萋,让旅途的劳顿不自禁地泛起,沉沉地压制我们的眼皮。司机师傅是当地人,却说我们这一车赶路人都是幸运儿,沿途不仅经过一边平静如镜,一边水流湍急的神秘的喀纳斯双桥,还能真正体验著名的神仙湾仙境——只有在日出之前,神仙湾上空,经过一整个夜晚的冷暖交战,水面渐渐升起的水气,氤氲成奇异的云海,独独将整个河湾、河湾背倚的远山、挺拔的白桦林拥于怀抱,远远望去,那一团云如游龙盘旋不去,云蒸霞蔚处,似有神仙出没一般。而等到朝阳初升,景区正式营业,云雾早已散去,此地空余仙踪杳然的寂寞。</p><p><br></p><p>果不其然,车行转弯处,在我们眼前,微微亮起的天光下,一团如锦缎般柔滑如棉絮般蓬软的云,像古人的冠冕一样覆盖在碧玉色的神仙湾上,屈原《楚辞》里的云梦泽,大概就是这个景象吧?神仙湾前的观景平台上,已有勤奋的摄影家和爱好者或驾车或徒步来到此地,架起了长枪短炮、无人机。早就听说,喀纳斯的秋天,是美术和摄影爱好者的杀手。每年自九月中旬起,就有专业的、业余的画家和摄影家接踵而至,在各处老村新村里的民宿里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只为用画笔和镜头捕捉喀纳斯一湖三湾(卧龙湾、月亮湾、神仙湾)每天变化的瑰丽秋色;而我始终觉得,现代化的手机镜头即便再精密,也无法反映目光所及的百分之一,美术家的笔触再丰富,也不能精准刻画每个心灵震撼的万分之一。山水之意趣,在于在某时某刻的物我两忘,会心一笑。那么多镜头,总抵不过一刹那神游。坦然放弃拍照留念的念头,我们挥挥手,作别神仙湾的云彩,继续前行。</p><p><br></p><p>跟随着教练,和训练营的其他团员们一起走过草甸,碧绿里晕染着幽蓝,清澈明净的喀纳斯湖,以超出想象的平静和美丽出现在我们眼前。据说,喀纳斯湖水会在不同的季节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五月冰雪消融,湖水幽暗呈青灰之色; 六月,周遭山野植物泛绿,湖水是浅绿或碧蓝的颜色;七月洪水期,上游白湖的白色湖水大量补给,湖水会变成微带蓝绿的乳白色;八月降雨密集,湖水呈现出墨绿色;进入九、十月,周围的植物色彩斑斓,一池翡翠色的湖水光彩夺目,是喀纳斯最美的绝色中的绝色。</p><p><br></p><p>难怪司机说我们是幸运儿,我们竟然意外地撞进了绝色的喀纳斯呵,而且是以六个皮划艇初学者的身份,冒冒失失得像孩童一样,大呼小叫地争先恐后,划动桨叶,直奔那绝色核心处。几年之前也曾经在清可见底的泸沽湖上乘坐过独木舟,体验过出尘独立的明澈,但深秋的喀纳斯湖,不仅清澈度堪比泸沽湖,更因湖面被周遭的高山环抱,山上还有那如油画般色彩泼溅的五彩林木,数不清的白桦林和上百种形态各异的树种一起,恣意地戟指晴空,山水的小宇宙里,静谧里涌动着一种辽阔无边的浪漫,让这里更像是名副其实的世外桃源。</p><p><br></p><p>徜徉水上,我们仿佛都像陶渊明笔下那个误入桃花源的舟子一般,渐渐放低了声音,不自觉微笑,轻声惊叹,浑然不知疲倦。放下尘心,那种明净简单的小欢喜,久违了。</p> <p>三</p><p><br></p><p>恋恋不舍地弃舟上岸,我们把极限训练营的第二项任务——森林定向越野,擅自变成了不定向的林间漫步。我的童年在天山脚下度过,对白桦林本不算陌生,但却还是被阿勒泰山区喀纳斯湖畔的森林里的白桦林深深震撼了——都说白桦是容颜素淡贫瘠,不解人间风情的大西北专有树种,原来只有在喀纳斯,才能真正体味到白桦林的壮美、不羁与诗意。一定要是那样湛蓝如洗的天空和变化万端的云朵作陪衬,一定要是那样热烈清澈大片大片的阳光作药引,而且一定要在那样万物丰沛,色彩斑斓到极点的秋天,当阳光带着微微寒意的风,将满树金黄的叶片映照到几近透明,那平时毫不起眼的白桦树,每一棵都像是一位骄傲的将军;而一大片的白桦林在秋天来临时,堪堪只能用“满城尽带黄金甲”才勉强能形容了。那种时刻,你只能惊叹到无言,默默用相机里全景模式,试图留下造物主信手拈来的360度的美丽。</p><p><br></p><p>是的,360度的美丽也不足以包容喀纳斯的秋色。后来在喀纳斯继续漫游,发现这里的风景,无论选择横屏还是竖屏,无论画幅是4:3还是16:9都无法满足眼中所见,心中所念,这里到处都是全景摄影的素材呵。也难怪那么多游人,顶着违反禁飞令的危险,纷纷带着无人机在这里流连忘返。可惜因种种原因,喀纳斯的热气球观光项目无限期中止了。只有身临其境,感觉人在大美之境里的微不足道。也才更加觉得,此地最适合的观景角度,不是热门的森林徒步,而绝对应该是身有彩凤双飞翼,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遨游,让白云缭绕在左右,立体地环视山林和湖泊。</p><p><br></p><p>与高山森林环抱的喀纳斯湖和阳光下的白桦林带给我们的喜悦相比,需要专程办理边防证件才能入内一窥堂奥的白哈巴村,却让我们抑制不住失望。除了毗邻哈萨克斯坦,能站在边境线上,远远眺望两国分界的阿尔泰山脉之外,从网红打卡点“西北第一村”石碑向下眺望图瓦人村落,却并无期待中的惊喜,与喀纳斯的湖光山色相比,一切都略显单调了——也许是我们还是晚来了一些时日,而阿勒泰的冬天又比以往来得早了一些——我们来之前曾经下过一场雪,北风掠过之后,那传说中漫山遍野在阳光下峰峦叠嶂的红叶、黄叶都纷纷落下,又很快被北风吹散了。看来是上帝打翻了调色盘,却又很快擦干了流淌在大地上的各种绚丽颜色了,以至于我们到来的时候,眼里那山下的洗尽铅华的古村落有点儿黯淡无光。</p><p><br></p><p>正在失落间,听当地人说,白哈巴的景色与禾木乡——我们此次漫溯之旅的最后一站并无二致,山区的气候,十里不同天,也许我们去的那天,禾木的白桦林还没褪去全部的金黄,真正的古典牧歌场景还在禾木那里等着我们的叩访,或许能彻底修复我们的失落心情吧,我们幻想着,也忐忑着。都说好的戏剧大抵跳不出八字真言,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们在喀纳斯漫游的第一天,就在喜出望外,和不过如此的情绪跌宕中开始了。</p><p><br></p><p>只是当时我们并没有想到,这样的跌宕起伏,竟然就是我们喀纳斯之行的主色调,而且一路贯穿了天、地、人三种维度,让我们本来不奢望故事性和节奏感的漫游,生生地平添了无法预测的戏剧性。在惘然未觉中,我们六人已是一出独家公路、探险、悲喜剧大片的剧中人物。</p><p><br></p> <p>四</p><p><br></p><p>大片的主角,不是我们,是天气。前一天的喀纳斯还阳光明媚如春,第二天一早起来,拉开窗帘时不由恍惚,接着忍不住惊呼——哪里来的漫天飞雪,早早将天地间所有烂漫的颜色全部涂抹成了白茫茫一片。 “幽居近谷西,乔木与山齐。野竹连池合,岩松映雪低。”原来天气预报软件,真的比不过当地人的直觉,前一天在开往白哈巴的路上,司机师傅预言说明天会下雪时,我们还将信将疑。</p><p><br></p><p>雪意突临的惊喜,伴随着迫在眉睫的担忧——按照计划,我们的下一个住所是在喀纳斯景区最高的观鱼台上,那里有景区内唯一可以俯瞰喀纳斯湖全貌的一家民宿——云顶阁。因为惟一,所以傲骄——这家民宿只有八个房间,不但需要提前很久预订,而且还事先声明,车辆只能抵达观鱼台山脚下,行李会有马匹运送,住店客人必须自己攀登1068个台阶到达山顶——风和日丽时也相当于35层的摩天大楼了,大雪纷飞,若积雪成冰,这1068个台阶,怕是要成为我们的珠穆朗玛峰呵。</p><p><br></p><p>既然喀纳斯是如此偏爱我们,连续两天,兴冲冲地忙不迭为我们翻开了秋天和冬天两个篇章的童话,我们当然得用足迹去读完每一章节。从山脚下攀援向上,越往高处,风雪越发猛烈。在喀纳斯,我们第一次发现“雪花”这个词汇在这里是不准确的名词,盘旋飞舞、扑面盈怀的,分明是雪的颗粒——先是如粟米,后来如泡沫塑料颗粒,等到即将登顶,望得见民宿的屋檐时,那雪粒已如微型冰雹一般。一路向上,让我们惊呼连连的,不仅仅是雪,随着身处的高度不同,我们终于依稀看到了喀纳斯湖的全貌,在漫天雪雾掩映下,别有一番妖娆。惊喜与惊险相伴,令人心中打鼓的木栈道,变成了第一排尊享的自然奇观瞭望台——我们身在迷离的雪粒旋风里,远远眺望,在湖的那一边的草原上,竟然还有一道明媚的阳光。东边日头西边雪,道是无情却有情。</p><p><br></p><p>山水奇境,利乐有情。天地的造化馈赠,从来不会吝啬即兴挥洒惊喜度和稀缺值——我们顶风冒雪,经过五步奋勇疾进十步驻足观景的佛系云中漫步,刚刚坐进民宿的房间,喘息未定,就听有人急促叩门,是民宿的老板娘,她叫我们赶紧去民宿的无敌观景台上去,说出现了难得一遇的佛光奇观。我们赶忙冲出去,果然看到在云海深处,有一轮隐约的半圆形彩虹色光晕若隐若现,似远似近,从未见过这样的虹影,下意识里只觉一阵阵奇异的温柔。</p><p><br></p><p>还未及雀跃,老板娘却叫我们站上平台上的原木桌子,再让我们目不转睛地看向光晕,彩虹光晕的圆心处,竟出现了两个影子,我们自己的影子——这才是奇观的精髓:阳光从身后直射向云海,穿过观鱼台时,仿佛经过了一面巨大的无形的棱镜,然后我们的影子就被奇妙地投射进了光晕之中。随着阳光越来越强烈地透射,原先隐约的彩虹越来越明显,是三层环形的彩虹,而我们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连我们的挥手动作都肉眼可见。可以想象,在山下的人们仰望,这“佛光”该是多么灵动神秘。</p><p><br></p><p>据说这样的气象奇观,必须是雨后初晴,或雪霁方开,太晴朗或太阴沉的天气,都无法呈现——虽然我们知道,一定不会是我们冒雪登山的虔诚感动了天地,但人心即佛光,却颇具令人遐想联翩的禅意。 未及参透禅心,也未及开悟什么,“佛光”转瞬即逝,西下的阳光如同最后的古罗马军团一样,在退出历史舞台前,还是能从我们身后全面豪情万丈碾压而来,让聚集了一天的飞雪神兵次第消解无踪。在阳光与雪雾的天地交响之中,云海如大幕缓缓地拉开,喀纳斯湖,如一柄玉如意般在眼前熠熠生辉——果然是最佳观景点。那一刻,冒雪攀越1068级台阶的征程,值了。</p><p><br></p> <p>五</p><p><br></p><p>文似看山不喜平。如果我们的喀纳斯之行在云顶阁划上句号,难免显得接近完美但略显缺乏戏剧性。好在我们的漫溯之旅还有最后一站——禾木。在所有关于喀纳斯旅游的攻略里,喀纳斯、白哈巴、禾木是三足鼎立的王牌。都说喀纳斯区域最美的秋色不在湖区,而在禾木,因为在那里可以体会到最具有原始特色的自然生态风光。可以在小山坡上远观日出、雪峰和美丽的溪流,近看图瓦人家,日出时,草原晨雾、木屋炊烟相映成辉,是独一份的风景。我们六人行的召集人,号称毕业自“太阳系”的元气美少女,早就心心念念要去禾木看日出、晨雾——喀纳斯的风雪,虽然带来了奇趣,却也让日出平淡无常,难免有遗憾。</p><p><br></p><p>看似一个区域,但从喀纳斯前往禾木,来回要开六小时左右的山路。云顶阁的主人岩瑞古道热肠,自己开车送我们。翻山越岭后,按着导航指示,我们终于到达了预订的民宿附近,看到了传说中的白桦林,却怎么也找不到预想中的田园诗一样的住所——按照描述,我们的房间,就在白桦林边。道路两边,看上去都是朴素原始的图瓦人家。这让熟悉当地情况的岩瑞都有些疑惑,以为我们导航的地址出了偏差。只好打电话给店主求助,从附近的一个院子里跑出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小伙子,我们没走错,民宿就在这里了。</p><p><br></p><p>走进杂草丛生(据说夏天是满园鲜花)的院落,这家三个90后开的民宿,每个小屋都以农历二十四节气命名,原木搭建的房子里,保留着图瓦人的家居特色,乍一看还别有风味,但与云顶阁相比,还是颇有落差,房间之间完全不隔音的亲近感,更是让我们哭笑不得。但既然到禾木就是为了体验原始生活,我们也没有过多纠结,阳光很好,三个家在乌鲁木齐,创业在禾木的90后老板也活泼有趣,特别是店主,就是跑出来迎接我们的小伙子,在做民宿前,当过五年的侦察兵,言语幽默,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两个女合伙人,一个微胖脸上两朵“高原红”穿红褐色棉褛,一个瘦小戴眼镜梳着“脏辫儿”,分别是同学发小,分别兼任了前台服务和驻唱民谣歌手——在院子里,他们还搞了个小小的音乐酒吧,名叫“又见”,免费提供给住店客人,歌手就是合伙人之一“脏辫儿”。而且白桦林确实就在民宿边上,信步可达,梢显遗憾的是雪后禾木乡里白桦树上金黄色的叶子也几乎落尽,我们盼望的那种乡村浪漫骑士情怀无处安放,村庄辽阔疏朗到有些萧索了。</p><p><br></p><p>寒意渐起,我们想起来之前还问店里订过一只烤全羊。于是,戏剧性突如其来,高潮迭起——“侦察兵”先是说这里没有我们想象的挂炉式的烤全羊,所谓的烤全羊,是从电烤箱里烤出来的,为表歉意,半只羊由民宿的三个90后老板自己吃进,而我们只消用预付的定金就可以享受另外的半只羊了;然后说民宿本身没有厨房,需要到隔壁人家的餐厅里去,让人把烤好的全羊从另外一个地方送来。这让我们幻想的第一个场景破灭——本来我们幻想中是六个人围坐在夜晚的草原篝火旁,闻香宰羊,射雕引弓,塞外奔驰,笑傲此生无厌倦的豪迈场景呵。</p><p><br></p><p>到了所谓的隔壁民宿的餐厅,走进去的刹那间仿佛时空穿越,我们相视一笑——这简直就是谢晋导演的《牧马人》的片场么,完全是八十年代牧场的食堂超还原复刻,两扇铁皮门无论从什么角度都做不到严丝合缝,任由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房间,室内温度和户外几乎零温差,让我们首先就开始担心烤全羊的保温措施了。餐厅老板是个不修边幅的小伙子,头发蓬乱,裹着一件军大衣,坐在屋角积满灰尘的吧台里。铝合金板材潦草搭建的屋顶,已经有些塌陷,样式古老的吸顶灯年久失修,灯光闪烁暧昧,取暖设备也暧昧,屋里的温度和室外相差无几。几张餐桌随意摆放在屋子当中,靠墙堆放着黄瓜、西红柿、青菜等一干零散食材,看来这里既是餐厅,也兼具储藏室的功用。新疆冬天温度很低,各家保存蔬菜和食物的通行措施是挖菜窖,看来这家民宿连菜窖都省了。</p><p><br></p><p>“侦察兵”敏锐地觉察到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宾客们心理落差正在加速度扩大,很豪爽地拎了一打大乌苏啤酒陪我们进了餐厅,大声地让“军大衣”额外送我们两个下酒菜,作为全羊宴的前奏。然后转身出门,去不知哪里催我们的烤半羊。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喝着酒热身,心怀忐忑地等待那只意兴阑珊的“烤半羊”。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侦察兵”端着一个巨大的烤盘撞进门来——烤盘上果然是半只羊,居然还微微冒着热气,乍一看上去,对于我们这些来自城市的人们还是颇为震撼的。““军大衣”借了一把小刀,我们开始自助式切割分食,配着周遭凋敝凌乱的环境,倒也深刻体验出了水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草莽豪横。</p><p><br></p><p>客观评价,羊肉烤得还算细嫩入味,但只是暂时安慰了我们的味蕾,却无法解决我们终极的烦恼——此地电力不足,每间民宿分配到的热水,只够洗15分钟的热水澡,这让我们无法忍受,但临时更换住所也有点折腾不起。想发作,三个90后的热情殷勤又让我们找不到什么借口——“侦察兵”说禾木是道地农村,没什么夜间娱乐,热情邀请我们去他们的“又见”酒吧听合伙人兼驻唱歌手“脏辫儿”唱歌。带着聊胜于无的心态,我们“苦中作乐”,反客为主,在那间狭小的酒吧里,随着“脏辫儿”的吉它,在简陋的音响设备伴奏下自娱自乐地一首接一首,唱着老歌新歌,红歌民歌,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歌,就那样度过了一个别样的草原中秋夜。禾木呵禾木,原始得这么强烈,这么特别。</p><p><br></p><p><br></p> <p>六</p><p><br></p><p>其实后面的两天时间里,我们真正在禾木乡里里外外漫游,或骑马,或徒步探寻之后,发现这里并非预想中那么蛮荒、原始,而是蕴藏着不少宝藏之地——在山上骑马,偶遇云顶阁同期的北京资深驴友小两口,通过他们的指引,我们才知道,禾木的新村老村里也有一家全天24小时热水超五星的轻奢民宿,驻场大厨据说是专程从乌鲁木齐星级酒店延聘,曾经放话,在禾木境内,如果他的厨艺称第二,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一。 我们忍不住食指大动,走了半个小时按图索骥而去,无论酒店设施还是美食,让我们把栏杆拍遍,大腿拍红。还有一个地道的图瓦老板娘开的素净民宿里,也能吃到一桌美味可口的佳肴。而禾木河桥头的“桃源水吧”,那浓郁的小资情调完全不输北上广深一线城市的时髦网红打卡胜地,而且还独擅胜场——可以在咖啡飘香中,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望着积雪的阿尔泰山发呆一下午,浑然不觉夕阳西下,明月初升。</p><p><br></p><p>我们几乎是以逃离的心态告别那家民宿的,而且是灵魂、肉体次第逃逸——经历了无法洗热水澡的漫漫寒夜,亲眼目睹了村里其它民宿的“奢华”,我们都暗自把这次意外“踩坑”当作一场修炼了,两天时间里,恨不得把所有清醒的状态都留在村里的各处,独独不愿在那原始部落一般的院落里发呆晒太阳。记得每天出门前,那微胖姑娘“高原红”都热情地问我们是否回来吃晚饭,说如果回来的话,她就早点儿去院子里抓一只散养的鸡,杀了请我们吃大盘鸡。那种憨厚和朴实,让我们满心的吐槽,被一种深深的不忍心覆盖——三个年轻人还是善良的,只不过他们无法满足我们这些来自都市的细节控对于浪漫牧歌的想象罢了。后来想想,既然我们决定漫无目的,放空一切来喀纳斯漫溯,惊喜和意外,都应该坦然接受,哪怕是有一点点计划之外的“惊吓”呢。旅行的记忆里,意外往往比惊喜更深刻,更长久。人生也不过如此呵……</p><p><br></p><p>离开禾木,赶往布尔津机场,“侦察兵”带着歉意,手足无措地帮我们找到了两位当地的牧民开车相送。给我们开车的师傅叫做吾拉斯,是个幽默的哈萨克小伙子。一路上看着对面车道上川流不息进入景区的车辆,连连惊呼要发财了发财了,疫情将他们真正张罗旅游的时间,从半年压缩到了一个月,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么多游客了。天灾人祸,吾拉斯却并没有特别悲观,当下兴高采烈地拍了视频给朋友,那种率直天真的状态,让我们忍俊不禁,笑了一路,哈萨克民族那种乐观豁达的性格显露无遗。送到机场,吾拉斯热情地邀请我们冬天的时候再来滑雪,说我们有缘一起走了八十公里,已经共同翻山越岭,就是朋友了嘛,是朋友就要常来常往!我有点莫名的感动,也有些惭愧。这次喀纳斯之行,仔细想来,竟是我们这些结识多年的朋友,第一次不带任何工作目标,结伴远行。我暗自思忖,这么多年我们都各自在自己的轨迹上狂奔,一年里聚首也屈指可数,我们明明很珍惜友情,但我们究竟被什么在忙碌着,以至于连留给自己和家人、朋友的时间都那么少?我们一直不肯放下的那些,真的对我们的生命那么重要吗?</p><p><br></p><p>很多年前,曾经在张曼菱的小说《唱着来唱着去》里看到过一首哈萨克民歌——《你好像一首歌》,歌词大意是:</p><p><br></p><p>你好像是一首歌</p><p>从这边看从那边看都是一首歌</p><p>你好像太阳刚落的时候</p><p>天空上红彤彤的星星</p><p>你的面容在我的心的花园里</p><p>我的花园日落后也不会黑暗</p><p>因为你是永远明亮的</p><p><br></p><p>我不知道这首民歌的曲调,但我知道,从此之后,有一个地方,在我们心头是永远明亮的。在那明亮之地,我们比任何时候都坦荡、坦然、坦白,不为明天愁,也不为他人忧,漫随风起,任由水去,没有隐世,我们心里的那座花园,日落后也不会黑暗,像歌中唱的一样,像我们一直渴望的那样。</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