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1990年,我虚岁十六,没有考上中专和中师,家里不让上高中,我停了学。<br> 停了学,就得面对两件大事,一是说亲;二是找活干。<br> 说亲很难。一是我家太穷;二是我家只有我一个女儿,在农村是要招亲的。穷,还要招亲,谁家舍得让他们辛苦养大的儿子进这样的家门?谁家舍得让他们宝贝一样的儿子来扛这沉重的负担?而且,我们那个村子大,讲究多,男人招亲就得改名换姓一大堆的事,这就不只是负担重的事了。我说亲很早,大概八九岁我妈就张罗上了,可条件好的看不上我家,条件差的我妈又看不上。穷人家的女孩子也有嫁得好的,从此过上好日子,可我不行,因为要招亲,我离不了这个家,我不能象别的女孩子那样通过婚姻改变命运。<br> 找活干也很难。我十五六岁,初中毕业,家里没有“捉事”的,只能干底层的活。我先是跟着二姨到了一家好象是纺织的小厂,车间里到处飘飞着小棉絮,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在这地方干容易得肺病”,我吓坏了,我闫家爷爷就死于肺结核,我跟二姨说,“我不干这活,我怕得肺结核”。后来又有人介绍我去一个小学当民办老师,那是一个很小很偏远的村子,我们骑着自行车七拐八弯跑了很长时间的路,我妈嫌太远不让去。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村有人和南方人合作在家里办了个仿古刺绣小厂,满村跑着找女孩子,我也去了,开始学仿古刺绣。<br> 在这期间,我初三的班主任柴化琨老师骑着自行车找到我家,他说校长说了,我如果愿意复习考中专和中师,免学费,我妈说我们不复习。又过了些天,柴老师又来到我家,问我愿不愿上万荣中学,他兄弟柴化仁在万中(当时大概是教导主任吧),我妈说我们不上高中。教我们学仿古刺绣的南方师傅大约四五十岁,带着他十七八岁的女儿,他是个热心人,听说我学习好,劝我继续上学,他说他女儿不爱念书,怎么说都不愿再上学他才带出来绣花的。有一天我妈来了,他又劝我妈让我继续上学,两个人的声音都挺大,结果自然又是不行。于是,我还是学仿古刺绣。<br> 这样的日子使我很苦闷,我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那黑乎乎的房子,看着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的几只鸡,看着门口那条细细长长的小路一直延伸向大巷……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它使我看不到希望。我是个有理想的人,小时候看着村里代销点售货员,穿得干干净净,背后是一大堆吃的用的。来村里送信的邮递员,穿着干干净净的绿制服,骑着崭新的绿自行车,车后座挂着绿色的帆布邮包。这些,都是我眼里“干事”的样子,我的理想,就是象他们那样,当个“干事”的。我中考填报志愿,报的就是供销学校和粮食学校,以我当时的眼界和认知,大概最要紧的就是吃和用。可我没考上,家里又不让上高中,只有一天一天的熬煎。<br> 终于有一天,我坐不住了,开学的日子就到了,我还是想上学,通过读书改变命运。<br> 我首先考虑复习考中专和中师,因为它见效快。我到何庄初中见了孙民荣校长,却得知从这一年起,复习生中考录取线要加四十分。那时候考中专和中师很难,一旦考上,转非农户吃商品粮,毕业后分配工作,一个联区一年也只能考上三五个,于是复习生很多,考上的也大都是复习生,大概是为了教育公平,出了这复习生加四十分的政策。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为了躲这四十分,出现了一些复习生借用应届生档案参加中考的现象,那时候没有电脑,档案身份证户口本等都是手工填写,好操作,那些应届生一般都是半路停学的,也不受什么影响,如今四十岁以上在单位和村里不叫一个名的,大都是这种情况。说远了,还是说我自己,我那年的中考分离中师线还差十几分,再加上这四十分,想通过复习一年再提高五六十分,太难了!我不敢复习了。<br> 我又考虑上高中。我想到柴化琨老师说的万荣中学,可万中在县城,那么远,生活费得多少呀。那时候还不流行择校,大都是就近上学,荣河高中也能录到高分学生,口碑也很好。我找到荣河高中,马路右手有一个小圆门里是二层楼,我想这应该是校领导住的吧,就走了进去,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师,他问我干什么,我说“我想上荣河高中,可志愿里没有报这个学校”。他问“你考了多少分”?我说“496分”。他笑了,说,“你回家等着,过两天通知书就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荣河高中教导主任吕全录老师。<br> 学校说好了,学费却还没有着落。我到荣河找我二姨(我生母),她在荣河一家旅馆打工,我要上学,她也很熬煎,首先是钱,那时候我哥上高中,我妹上初中,再加上我,学费生活费她承担不起,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就是我妈,我妈不让我上高中,二姨若是支持我上高中,就跟我妈对立了。那一天正好逢集,二姨带我上集,在街上正好遇上我三姑,就说起了我上学的事,三姑说“她家里不供,咱们供,我供”。二姨又带我见我舅舅,舅舅也很熬煎,对于他来说,学费倒是次要的,最主要还是如何面对我妈,我妈年轻时曾经得过精神病,他怕她再犯了,可不让我上学,他也不忍心,最后还是答应了,说好由舅舅和三姑一家一半给我出学费,生活费二姨出。我妈也同意了,她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让(她)念书,万一她想不开了,我可怎么办”?不只是上学这件事,后来我找工作找对象,我妈最终都依了我。成年后我才体会到,亲人之间没有输赢,所有的妥协和退让,都不过是出于在意和心疼。<br> 我终于上了高中,记得那年学费是180元,我到三姑家拿了90元,又到舅舅家拿了90元,伙食费每月9块,我每10天找一次二姨,二姨给我5块,多出2块是生活费。还要给学校交粮食,我骑着那辆掉了一只脚踏的二八式大自行车,后面驮了一大袋麦子,车子高,脚够不上脚踏,我用脚尖拨着骑了一路,可心里高兴呀,我一路上都在笑……<br> 三姑很疼我,每次我去她家,不等我张口,她就问学费是多少,有时候她家里也没钱,就跑出去借,一定要借回了给我。舅舅经常在外做生意,我都是找妗子要钱,妗子也很疼我,不只给我出学费,生活上也常常资助我,有一年正月我们去舅家走初四,家里亲戚多,我到后院上厕所,妗子跟了过来,偷偷给了我一百,说,你拿着花着方便,不要让你妈见了。可能是管得越多就越亲吧,那么多的侄子外甥,三姑和妗子最偏我,直到现在。<br> 多年后,我也当了姨,当了姑,当了妗子,才感受到,家家都要过日子,资助一个前途未卜的孩子上学,没完没了的来要钱,坚持付出有多难。是爱,是护犊子一样的爱,使她们不忍心看我受苦,才不计得失,不图回报,尽全力帮我过了这一道又一道难关!</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