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胜利村的那些故事 (十五)

吴卫平

<p class="ql-block">  农民,一年中最开心、最幸福的一天,莫过于:分红,数钱。</p><p class="ql-block"> 1971年1月21日,一大清早,生产队长就隔着窗户纸在外大声嚷嚷:青年,青年,睡完了没有?(老乡们都习惯叫我们“青年”。)本想好好睡个觉,因为连续在场院打麦子半个多月,一个人如去阎王殿走了一圈,全身的精气神都被吸干了。早几天,打场结束,两口大铁锅烧好几锅水,男生和女生都使劲在身上搞大扫除,用一盆水再换一盆水,还是脏兮兮的,直到把脸蛋洗的又泛出点红里透白,才满意。然后,在烧的滚烫的炕上倒头就睡。一天一夜,没吃也没拉。</p><p class="ql-block"> 队长一脚踹开门,我们的门从来都是虚掩着的,冬天常常被冰雪冻住,用劲才能推开。队长在外屋地说:今晚生产队分红咯!财粮官王清国(出纳)从公社捎话来,让队里去几个青年帮着把钱求(取)回来。分红即分钱,辛苦耕耘一年,今晚要兑现一年辛苦的劳动果实,大家都来劲,把困和累都忘记了,就连几位女生也争着报名要去完成这差事。</p> <p class="ql-block">  1970年是我们知青下乡后的第二年,大家的情绪逐渐稳定,经历了浮躁和幼稚,思想趋向成熟。这一年,兴隆公社召开了知青大会,成立了知青演出队,好多知青还担任了生产队的队长,会计,代课老师和赤脚医生。知青之间也开始友好往来,串个门儿,谈谈人生,说说明天。</p><p class="ql-block"> 胜利村在兴隆公社的最南面,建队时间短,黑土地之外是一片沼泽地,满目尽是大草甸,交通不方便,买点儿油盐针线也要徒步十二里地。条件艰苦,只能硬着头皮过日子。头一年,心神不定,还溜回杭州一趟,没怎么好好干活,年终分红还拿了100多点钱,大家觉得好好干活,能多分点钱,还是有奔头。</p><p class="ql-block"> 割地时,队长抓一个苞米棒,掰开外面叶子对大伙儿说:瞧瞧!这成色,这粒儿,让谁瞅,谁都开心。这年的大豆也好,个大滚圆透黄贼靓。村里的马老板每次送公粮回来都是笑眯眯的,手里揣着的纸条上有粮库签盖的戳:一级。小麦的长势也挺好。队长还对我们正经说:好好干,明年在这北大荒娶个媳妇,就不惦记家了。老乡们的心里乐滋滋的,我们知青当然也高兴,多些分红,钱揣兜里不气喘,走路挺胸硬腰板。</p><p class="ql-block"> 还是在“打场”前,平时和我们往来较多的王海,来俺屋就对我们说:今年庄稼比往年满收,年终能多开几个钱,就从关里弄回个“大金鹿”骑,(山东青岛出的自行车)你们可得教会俺咯。挨着我们东头屋的会计毕长太说了:今年是能多分几个钱,干脆也像穆奎东一样弄个电驴子,上了道一溜烟带风,那才叫个爽快。前趟街的王志明就说:你个王瞎子,走道还掉沟里,能骑车?看我的新车还没使唤上呢!(王海的双眼高度近视,铲地老是把苗铲了。)</p><p class="ql-block"> 前几天,记工员郝景治和我们对出勤工分账,我们自己都有个小本本,每天干啥都记一下。郝景治好说话,和我们知青也混的熟,见有拉下的二话不说就给补上,计算核实后确定我有3000多分。毕会计说今年的分值有一毛多。我估计扣除一年中队里分配的猪肉、豆腐和一年的口粮,估计还有300多元现款能到手。这一算,心里暗暗惊喜,想着买一块全钢防震防水防磁的大上海表戴吧!</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离开杭州前,有一位邻居是南下的老干部,他对我说:我的老家在富锦,富锦的土地肥沃长庄稼,你去对了地儿。老乡也宽慰我们知青:俺这里不孬,在黑土地上插下一把筷子也结果实,不用哭鼻子,好好干吧!</p><p class="ql-block"> 我当时也不理解这些话。有一次,去公社办事走道回村,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夏天太阳下的慢,走大道得四、五个小时,紧着步子走,天黑之前能回到生产队。</p><p class="ql-block"> 走出公社不远,突然,一辆崭新的摩托冲在我的前面,嘎吱,一个紧刹车,是穆奎东。他在公社机耕站当拖拉机手。大穆问:坐过电驴子吗?我还真没有坐过,说实话,在杭州只见过警察和送电报的骑摩托,这北大荒农民骑穆托还真是新鲜事。</p><p class="ql-block"> 摩托走大道,说是国防公路,也是坑坑洼洼不好走,大穆从工具箱取一根皮带拴在自己腰上,然后,弄一根绳子在我腰上绕一圈,再用绳子的一头和他腰上的皮带打一个结。大穆说:我开快些,把咱两栓一起保险。还说:我这电驴是上海的“幸福”,比村里老张家南昌产的“长江”强。坐稳了,过底窑屯上永林,有一个多小时就到家。</p> <p class="ql-block">  这以后,我走家串户时注意到,村里有好几家买了天津飞鸽和青岛大金鹿自行车,平时也没有时间学,学会了也没有机会骑,就把一辆崭新的车搁屋里当摆设。</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带手表的倒是没见过。我们女生中曾庆丹有一块妈妈送的老旧坤表,干活儿时露出手腕,大家看了啧啧称赞。</p><p class="ql-block"> 70年铲地完后,公社安排各生产队派民工去修国道。我们队负责从隆胜往东两公里一段。说是修道,就是从道下的草甸里用铲子连草带泥挖一块,倒在路上,再用木夯捣实了。整条路没有一块沙石。一天,就准备收工,走来几个人,肩上扛一根长长的标尺,像似负责工程的。村里带班出来修路的是副队长兼民兵排长张祥,看见过来的人就对我们说:大金牙来了,别搭理他。大金牙是胜利村的村民姜万金的外号。听说他被借去公社帮忙,这还是第一次见着。姜万金走到我们知青修的一段,站住不动了,把左衣袖拉的高高的,手臂上露出一块锃亮的大金表,还特意把戴表的手提起来,看看时间。然后,张开嘴巴,露出两颗大金牙,大声喊到:你们这标段夯得不够实,不行,要返工。张祥走上前说:姜万金,你别豁几颗大金牙,有块旧货摊倒腾的破表,上自己家来扯鸡巴蛋,滚一边拉去。你再嘚瑟,我明个儿就把你撤回生产队种地去。</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年代,北大荒的老乡们口袋里有些个钱,在我们这些城里人面前显摆,也是好事儿,也让我们对生活有了信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王志明大叔在麦收前回老家带回一辆“大金鹿”,不会骑,就经常和溜牲口一般,(阉割后的牲口需要不停牵着走)推着辆新车在村里来回走着。到我们屋前就停好车进屋说:怎么地,带劲吧!还对我说:吴啊,啥时空了教我骑车,我请你吃饺子。</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们想去永林供销社,就问老王借车。老王听说要借他的车,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嘴里咕噜咕噜,想说什么说不上来,好久,从牙齿缝里蹦出个词:行。</p><p class="ql-block"> 北大荒农村的路,本来就算不得是路,两条车辙沟有一掌深,中间拱起的约两米宽的路上全是坑坑洼洼。那天,我们两个男生各骑一辆车,后座各驮上一位女生。骑车子带个人,稍稍不小心,车轮子就进了车辙沟。两个女生似哭非笑的说:这一路上,说是坐自行车,其实还是坐地上的时间长。回来,俩女生说啥也不愿坐车,结果,我们男生只好推着车和女生走回来。</p><p class="ql-block"> 人摔得全身酸疼,一辆新车满是泥巴。推车走路回家,时间晚了,老王头在村口候着,老远看见我们,连蹦带跳跑了上来,见自己还没有跨过的新车被整那样,心疼的直跺脚,小眼睛眨巴眨巴挤出好几滴眼泪。那天,正好公社邮递员陈志安进村,他说:我一年三百六十天骑着车满地跑,还摔得胳膊腿儿处处是伤。你们就省了这份心吧!老王头买个车子也不学了,谁也不借了,干脆把新车拆了挂在了墙上。</p> <p class="ql-block">  赶马车去公社的是李金林大叔,因为两条眉毛各向一边竖起,村里人都喊他“李老猫子”。李金林是村里的老户,家里养几个儿子个个都是干活的料。</p><p class="ql-block"> 我们下放村里约半年后,老李家大儿子李广波娶媳妇,全村人都去喝酒,我们知青也被喊着一起去。喝喜酒得送份子钱,我们没有现钱,就凑合商量送点什么物品。最后选了一把王信记的小折扇和一把张小泉小剪刀。</p><p class="ql-block"> 让我们奇怪的是自李广波喜事办完后,这一家子和我们较上了劲。路上碰着,地上干活,李广波和李广军俩兄弟总对我们说些尖刻的话语。</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李广波媳妇姚淑贤(村里岳连发的女儿)手指碰出了血,就找来我们屋,曾庆丹赶紧替她消毒和上消炎药粉。姚淑贤对我们说:俺结婚时,你们知青送的小扇子真漂亮,那把小剪子也挺秀气的还管用,村里人送的份子钱也进不不了我的口袋。你们不要听俺家里的说啥“扇子扇走了好运、剪刀剪断了良缘”我这不好好的,肚子里有喜都俩个月了。我们这才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p><p class="ql-block"> 借这个上公社取分红钱的机会,我就对老李大叔说:杭州的王信记扇子是出口给外国人使唤的,本地人是一扇难求。因为这扇子能帮你扇来好运;那把小剪刀也是宝贝,能让倒霉晦气的事不进门。老李头听了说:是真的吗?我们几个都说:不信,你去杭州打听,白蛇娘娘下凡杭州西湖在打听找这两宝贝。</p><p class="ql-block"> 这李老猫子听后露出了笑脸,大鞭子一甩:“驾”!从此,我们和李家重归于好。</p><p class="ql-block"> 分红的钱装在两个“中粮”麻袋里,临近天黑,马车驼着装着钱的麻袋进村,在马号前,老李猫子得意的用二指抿嘴边,发出几声清脆的口哨,然后,喊一声“吁”,再把长长的马鞭在空中甩上几个漂亮的弧,发出“啪啪”的响声。</p><p class="ql-block"> 我们知青作为一麻袋钱的护卫者,也是挺风光的。我们的破黄棉袄外面扎了一根粗粗的草绳,草绳里斜插一把镰刀,手上持一根一米长的榆木棍,老乡们瞅着知青的威武,原想围上前来,也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大家都想看看那一个平时装粮食现在装着全村人血汗钱的麻袋,队长吆喝道:都散开了,一会儿,听着喊到谁的名字了,带上戳进马号求钱。李老猫子补上一句:让杭州青年先拿钱,他们一路辛苦!</p><p class="ql-block"> 分红,在生产队的马号进行。早一周,记工员和大家核对了出勤日,会计宣布了今年每个工分的分值,该拿多少钱,老乡们心中都是有数的。分红开始,记工员叫一个名,会计和出纳让你在一张纸上盖一个戳,没戳的摁一个手指印,然后给你一叠钱。 </p> <p class="ql-block">  干一年,收获也不小,我们知青最多的有六百元,少的也分四五百。</p><p class="ql-block"> 从出纳员手中接过属于自己的钱,崭新的两元纸币,厚厚的的两大叠,用两个手捧着,低头轻轻吻一下,即有芬芳的油墨香沁入身子,感觉自己的血管在膨胀、血液在迅速循环、心藏在急剧跳跃。第一次!身体中环绕着那种不知不觉的异样、突然而起、如是全身抽搐般,那是第一次快感,然而是满满的幸福感!</p><p class="ql-block"> 已是深夜,我们全无困意,男女知青们围坐在小炕桌前,一年的辛苦钱都扔在炕上,撒一大堆。一个62度北大荒白酒的空瓶在地上骨碌碌旋转,还没停下;醇厚的特有的北大荒白酒浓香,从另一个酒瓶夺口而出;没有下酒的菜,仅有一大盆烀土豆和葵花瓜子。能喝的、不能喝的,每个人的碗里都斟了白酒,每个知青的嘴里都飘着酒香。大家用沙哑的嗓子,使着劲说:干杯!干杯!!苦涩的泪、白色的酒,朱颜的血,一起奔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待 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