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发现的家庭秘密一一外公与无锡荣氏集团

秦廷模

我们小时候的50年代，父母亲作为当时的知识分子都向往一种新的生活，希望社会变得更加好，所以都积极工作。还在上级布置写的自传中重新认识自己的家庭，加入了没落贫困家庭的词汇。对于孩子们却一向违言家世，从来不提原来的家庭情况以及祖辈的职业。

后来我们窥视到一些事情，如偶尔看见了外公以前的名片。当时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流行了名片才想起原来看见过名片的。还有父亲签字后加盖章的房租收据，让我感到私人写的收据也是有效的。

现在通过各个方面我了解到妈妈家庭以及外公的一些情况。

外公江渠清生于清末民初的1899年。其时革故鼎新的思潮遍及全中国。 在无锡新兴工业和新式学堂纷纷出现， 此观念影响下，独立自强的他16岁就去钱庄做学徒。因为刻苦学习,不怕劳累, 后来升为职员。

其时江苏省无锡市已形成了以“荣家”为首的，“荣、唐、薛、杨”四大家族。这个四大家族表示了民营经济的发展。

照片上从左至右：荣宗敬、荣德生、荣毅仁、荣智健。

荣氏第一代掌门人——荣宗敬、荣德生兄弟，中国最大的民族资本家之一。创立茂新和申新纺织公司等时下先进企业。上世纪二十年代左右，荣家的产业占据了整个中国“衣”“食”的半壁江山。荣氏兄弟因此得名“面粉大王”“棉纱大王”。

外公的父亲（我的太外公） 与兴办纺织企业的荣德胜以及无锡唐骧庭家族相当熟悉，因为荣家与唐家还有连姻关系。太外公担任过唐家的私人教师。后来40年代末唐家的人去香港发展，搞得还可以，其后人唐英年还当了香港财政司长。

当时因为这一层关系，外公的两个女婿都进入了纺织行业，另外外婆嵇家的一些人也介绍得到相关工作。外公自己从16岁去钱庄学做练习生，然后据此被推荐到了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办的庆丰纱厂和面粉厂工作。

七年之后积累了不少工作经验，外公在2 6岁的时候调去荣氏新开的上海申新纺织二厂任会计工作。1937年日本军队发动全面进攻，荣氏产业备受重创， 申新一厂和三厂等被毁。外公只得回到无锡，在无锡申新三厂担任管理工作。

在日寇入侵的混乱时, 他回家休整期间自办了小型织布厂，经营3 年。不过因为市场不景气而倒闭。

40年代荣德生为求恢复，到常熟支塘开办纺织厂（申新三厂的分厂），请外公去担任管理。据当时共事者回忆外公管理严谨治厂有方。其时该厂吸收了苏南工业专科学校毕业的一批青年人进来当练习生。其中有吴文栋及华文邦等人，他们后来都成了纺织界的骨干。

这是我姨夫孙曾三（1927-2006）当年的照片。他的家庭属于无锡石塘湾孙家，因其舅公谈家仁而进入荣氏企业。后来成为了江苏省纺织研究所所长。

十几年前我曾经与姨夫孙曾三交谈起过荣氏集团的发展问题，据他说荣德生的儿子有好几个，而其中荣毅仁并不是最起眼的。一方面因为他读的是圣约翰大学的历史系，到1947年毕业时其哥哥们已经担任工厂管理10多年了。另一方面，因为不是荣德生的原配夫人所生，所以在家里不是很受重视。

荣家的三儿子荣一心自20多岁经营企业以来，十余年间亲历了办实业的千辛万苦。其中组织原材料，销售经营，内部管理，质量保障等等，事无巨细，心力交瘁。所以当时荣一心就说过，要叫一个人受苦受累就让他去经营工厂。

这是荣一心与他的妻子华若芸的相片。

到40年代后期荣德生家族为了进一步发展，在上海开办了开元毛条厂以及经纬毛纺厂。由荣一心负责管理，聘请外公担任这两家厂的总会计师。 

1949年荣家人去香港，外公一直担任这两家厂的资方代理。

话说荣德生的二子荣尔仁、五子荣研仁等相继离开上海，顺利去了香港。意想不到的是，荣一心这个荣毅仁的亲哥哥，在1948年十二月份去香港的途中因飞机失事而过世，只有活到38岁。相比之下，不愿意随他去的外公还多活了几年。

近来了解了历史，知道中国的民族资本家都是很勤俭，很辛苦的。为创办企业，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国学家钱穆因搞教育了解了荣家，评述他们荣氏的家风是"节俭如寒素＂，家里＂质朴无华，佣仆萧然＂。待人接物时候＂日常谈吐诚恳忠实，语语皆真吐胸臆，如见肺腑＂。

根据我的观察，不但荣氏家族有这样的优点，我们家族也有这样的传统。从外公到父辈们，如姨夫孙曾三和我的父亲，都是谦虚谨慎，本分努力地工作着，同时又行为高尚，崇尚公德。他们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又是业务上的骨干。

父亲曾对我说过，从前办企业也有风险，有不少人做生意失败，其中自杀的也不少。因为对不起世人，对不起老百姓。至于现在这样的潜逃失踪等现象，好像没有发生过。

父辈们的行为举止，就是如今大家讲的＂民国风范＂。应该说他们的行事风格和为人，反映了中国民族企业家的风范。另一方面也是属于我们优秀的民族传统，我们都应当继承学习下去。

这是我妈妈，江渠清的女儿江月当时的相片。

1942年妈妈(江月）正式参加工作，由外公介绍到上海诚孚公司总部做事。上海诚孚公司是荣宗敬家族在30年代建立的纺织企业。1936年借助中南和金城两家银行的资金扩大发展起来。

此为荣氏家族建立的上海诚孚公司的公司章。

当时公司下面有北洋，恒源，新裕一厂，新裕二厂等纺织厂家，日程管理工作很繁忙，妈妈担任了报表汇总工作。因为她书写的文字，流利又娟秀。

在上海诚孚公司那里工作到1945 年，妈妈才回家领养孩子。

我的母亲因为工作，二十多岁时认识了纺织界的权威曾祥熙（注1）和凌东林（注2）。

记得我小时候的50年代参加了凌东林的追悼会，还看到了周恩来送的花圈。

这是外公关心妈妈的工作和生活而写給她的信。那时是1950年2月14 日，信里告诉妈妈饮食起居都要当心。可以住宿于礼查大楼，已托付有关人员照顾。因为正处于电厂遭轰炸事件之后，所以告诫要少出门避免危险。

这封信表达了几个意思，一是父亲对女儿的关怀之情，要她爱护身体，好好的休息生活。

二是对时局的严竣有深刻的认识。因为1950年的二月十四号之后，国民党对上海的"二.六"轰炸刚刚过去，外公认识到他们还会有连续的骚扰行为，所以要大家提高警惕。

第三方面，外公时时爱护员工，专注于公司的安全运行。显示了他对事业的忠诚和尽责。

外公留大陆之后，当时物资匮乏，经济危急。外公积极筹措资金,采购原材料,并且安抚职工恢复生产。1952年起上海开元毛条厂以及上海经纬毛纺厂皆扭亏为盈，为日后的公私合营打下了基础。

因为积劳成疾，外公江渠清于1953年1月赫然逝世。

这是我的父亲秦志濓（1914.8一一2003.12），因外公介绍进入新裕棉纺织厂工作，解放后改为上海国棉十四厂。他长期担任经济计划科长，后调任化纤二厂工作。

我的母亲秉承了家庭的优良传统，后来担任教育工作一贯认真踏实，工作很投入，所以于上世纪50年代被评为三八红旗手。以下是她的获奖照片。

本人儿时的医疗卡

由于外公江渠清一贯热心公益为人清廉，还担任过家乡的镇长职务。他于1948年创办的无锡养志小学，现在发展成有50 多年历史的黄泥絳小学。

外公江渠清被政府追崇为爱国人士。他一生为了发展含辛茹苦，尽管局势动荡命运多舛仍然积极努力奋斗不息，值得我们永志纪念并且向他学习。 

这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父母亲与外公外婆一起旅游的照片。后排佛像两边是我父母。前面两人是外公外婆。

外公名字为江祖源，字渠清。1899年 阴历6月 初10生， 1953年 1月 于上海 宏仁医院逝世。

外婆名字为嵇德音，无锡学前街嵇葆𡖖之女儿。1898年8月9日生，1983年4月2日在上海逝世。

（注1）曾祥熙又叫曾伯康，是四川永川人。1922年从日本留学回来，汉口天津等多家著名纺织企业的生产负责。解放后调去东北。担任过纺织工业部副部长。

曾祥熙在上海时认我妈妈作为干女儿。

1944年出面在上海的梅龙镇饭店召集朋友庆贺我妈妈结婚 ，当时其女儿曾令灿担任钢琴伴奏。

（注2）民国26年，诚孚企业有限公司接办上海新裕一、二纱厂。聘请留学日、英、美的童润夫、凌东林、李升伯、邓着先等人，形成知识人才库。

凌东林在解放以后，担任上海新裕棉纺织厂的厂长。

下面这一篇文章，说明父亲继承了荣氏集团的风范和作风。曾经发表在新民晚报上面。日期是2004年2月26日。

怀念我们的父亲

——秦廷模——

父亲过世已经十余年了。在他患病住院其间，表达能力有时较差。但是只要他醒来， 只要他有意识，他能够认出每一个人，讲出姓名甚至年龄。我们对他讲话， 读报纸， 有时问他古诗和英文单词他都还记得。 尽管讲话不太清楚， 父亲的思维和记忆是一直正确的。

 这是否表明了父亲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知识的追求？

      日转斗移，旧逝新生。 我目睹了父亲从中年到老年，又渐渐老迈直接至逝去， 这究竟是怎么一会事呢？

我想，这固然说明了时光流逝的残酷， 更表明了轮回更新的可贵和生命的美好。

   回顾父亲的一生， 我们不由想起他的主流精神， 应当是虚心好学和严于律己吧。 少年时他就读于江南名校辅仁中学，数理化英语诸科成绩都是数一数二。那些常常要他帮助的学生后来都成了有名的学者教授， 而父亲当时到上海，千百人挑一之中考入了邮政局，后来在荣氏纺织企业搞管理工作。

他一贯勤奋工作， 生活上严格自己， 经济上经常接济帮助别人。五十年代他主动要求减去百多元保留工资，后来又将祖传房产上缴政府。 父亲退休后经常打扫公共卫生，多次被评为里弄模范党员。他是那个年代中所产生的好人之一。

   认识父亲的人都知道博闻强纪是他最大的特点。父亲毕业于钱钟书就读的辅仁中学，当初他各门功课命列前茅，这是众多的学友们一直公认的。

父亲以从前汲取的知识从容辅导了女儿的中学功课， 年迈时又辅导了孙子孙女。

凭着良好的英语基础， 退休后受聘于石化研究所翻译了百多万字的技术资料， 为国家的石化工业作出了贡献。

在父亲追悼会上有人送了这么一付挽联：“七十年前同窗， 品学兼优冠侪辈，敦厚为人，忠诚处世，仁心美德终一生。九十岁正仙逝， 福寿双全甲同仁，儿孙孝贤， 家国昌盛， 毕生无憾归九天。”

   值得欣慰的是在医院的日子里我对父亲说“你真是一个好父亲， 我们为你感到骄傲”。 父亲睁开澹然的双眼，浮出了笑容。

   这些年来父亲渐渐行动迟缓， 但是他记忆尚佳。我喜欢和他静静地谈话。坐在父亲的身边 ，犹如傍着一棵大上树，面对斑驳的表皮，有着宽厚的庇荫。我们谈论往事掌故，谈风土人情， 乃至乡土俗话。

因为他的从容和致远，语音也如原野天籁，空谷回音，或稚虫喃喃，小溪潺潺。让人心安神定，渐入皈依。我在聆听， 我在汲取。因为那里有数不清的故事， 还有精辟的遣词用句，可供慢慢体会。

不敛钱财， 谨慎工作，服务于社会是父亲一代人的信奉。我们现在追思起父亲，不禁“高山抑止，景行行之”，更觉其难能可贵。

有一种说法，人皆可以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我常仰望星空， 在辨别和搜索。我想， 父亲大概已经成为天空中一颗亮耀的星。他的精神是会长存的。

以上照片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都活到了9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