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存茅台是思乡

化蝶

文字：化蝶

出镜：家父

思乡真是有千奇百桩的举动，我家父的思乡，竟是守着茅台酒，让漂泊离乡的思念以此倾泻而淌，让茅台酒就像一个引子，膨胀、鲜活家乡曾经的过往……而茅台酒，冥冥中似乎也真有这种魔力，交织缠绕着父亲那思念家乡的情愫，点击灵魂深处独自低语，让那些模糊和延绵不绝的乡愁，忽远忽近间碎片再连，时光再现，唤起每一个细节都成很清晰的念家……

这是父亲穿坦克服时的留影

上世纪八十年代，茅台酒还只是八块钱，但对月平均几十元的一般人家，依然是望而却步的奢侈品。

八十年代中期，姐姐谈婚论嫁时，姐夫家庭是一个军队高干，就送给我爸两瓶，日期为1978年出厂的茅台酒。

父亲是贵州省贵阳青岩镇人，得了家乡的名贵酒，那真是喜出望外，爱不释手。饭后茶余，他经常对人炫耀他屋子里珍藏两瓶茅台酒，却从不让人看和喝，时间长了，许多人还以为他在吹牛，说大话。

父亲自1950开赴朝鲜战场，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就留在了吉林长春装甲兵五校任职。一个打小长在南方的人，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方，不仅生活习惯完全打破，而且几千里之隔，身边没有一个家乡人，听不到一句乡音，父亲骨子里，一直是很想念家乡的。梦绕魂牵的思乡，如岁月的起伏，让他无法走出家乡重重叠叠的山水，所有的思念，犹如范仲淹诗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所表达的一样，无路可寻可归。

家乡远隔千里迢迢，只能望月独自咀嚼忧伤，遥遥相思；只能在岁月中隐藏着离别的哀愁，思念的苦痛。而现实，让父亲从十六岁当兵北上，到父亲2004年仙逝，总共也就回贵州老家四次。

第一次是1961年，我姐姐一岁多，爷爷和奶奶强烈思念大孙女，父亲就带着公婆未曾谋面的母亲和我姐回了一趟贵州老家。当时回老家，那真是路途遥远，辗转曲折。当时父母从长春到北京转车，北京又绕路柳州，从柳州辗转贵阳，光在车上就耗时两天两夜多。

这是五十年代父亲的军装照

由于路上耗时太久，加之水土不服，我姐姐一到贵州就生病住院，原本一个月的探亲假，我父母没有休完，就提前回到东北。

那年以后，国家建设如火如荼，父亲就再也没时间和财力回老家。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以后，爷爷曾经在伪政府谋过事的历史，不仅让我三叔进了牛棚，军队更是让我父亲同爷爷划清界限。所以，我父亲除了每月按时给家里寄去二十元钱生活费雷打不动，按时按点（那时人均收入不到十元，军队收入高），父亲很长时间都不能回家。第二次回贵州，是1984年，第三次是我爷爷去世，第四次是父母退休以后，父母一同回家看亲人。

这是父母的结婚照

这是父亲北上时的照片。

第二次回贵州，是我陪父亲回去的。那时我已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回到自己的老家，但错过了与奶奶的今生相见。

那次回老家，我真是体会到父亲几十年漂泊在外的思乡之情就像那决堤的海，一泄千里。一个在朝鲜战场，有幸扛着脑袋回来的铮铮铁骨军人，见到每一个亲人都热泪盈眶，握着久别的手都紧紧不放。尤其是家乡让我无法入口的辣子菜，他顿顿大口朵颐，次次吃得赞不绝口，大汗淋漓。而每次家人拿出平时不舍得喝的茅台酒，更是让他频频举杯，一醉方休。

这是父亲的便装照

且说，父亲收了亲家的那两瓶茅台酒之后，一直藏到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久久不舍得喝。每当家里有亲朋好友做客时，父亲就拿出他也珍贵的贵州刺梨酒和贵州醇等家乡酒，边兴高采烈的频频倒酒，边无比骄傲的说：“我们贵州山水好，酒都醇香粘人，它乡根本无法复制。尤其是我们老家的茅台酒，那可在世界都是有名气的。”父亲每当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满脸色彩，满眼放光，好像酒厂就是他家的产业，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最后，他能借着酒劲，用三寸不烂之舌，把个茅台酒说得头头是道，评论的天花乱坠，就好像吴刚捧着桂花酒从月亮下凡，说得让人神魂颠倒，羡慕不已。

自家里有了78年白纸包着的两瓶茅台酒之后，隔一段时间，我父亲就悄悄从黑暗的储藏室把它捧在手心端出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然后怕酒蒸发，小心翼翼，连晃都不敢晃的放在眼前细观，随后就默默无言的看着茅台酒发呆……这个时候，我母亲总是小声支开我们说：“赶紧离你爸远一点，茅台酒就是你爸的魂，酒魂一钩他就想家了，离他远一点，免得惊醒后他生怒……”

家里像藏宝贝似的藏着两瓶茅台酒，让两个女婿一直馋涎欲滴，跃跃欲试。而平时慷慨大方的父亲，他宁可拿出全部的军队专业费，为我置办了结婚时的彩电和洗衣机，也不肯喝那两瓶酒。我父亲一直说，等家里有特大喜事时，才要喝这两瓶茅台酒庆贺。1986年，我妹妹考上了大学，我们都想着，父亲这下可要拿出茅台酒喝了，可父亲说：“我家幺女学习好，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不是什么大喜事”，所以没拿出茅台喝，让大家空欢喜一场。

我姐八六年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欢天喜地。一直不外露，在骨子里隐藏很深重男轻女的父亲（我家只有三姊妹），更是现了原形的喜上眉梢，说等家人聚齐后，一定打开一瓶茅台酒庆贺。但由于当时家姐在石家庄，妹妹在镇江上大学，所以，嚷嚷了半天，人也凑不到一起，大家等了又等的喝茅台酒，又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八六年我结婚，父亲觉得这也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也没提喝茅台酒的事。

我结婚以后，由于参加成人大专学习，一直不敢要孩子。一次，我意外的怀了孕，在孩子三个半月的时候，我在骑自行车上学的夜晚，摔了一大跤，导致后期习惯性流产。后期七年，我一直怀不上孩子，原本我是那个内心永远长不大的“假大人”，真恐惧带着一个完全需要呵护的真小孩，所以，我对要孩子之事总能自我安慰，不怎么在意。但人言可畏，所有人都谣传我生不出孩子，在父母那里看似关心似的说东说西。在什么话都能被人演绎推理成变，在三人成虎的现实中，不仅我父母忧心忡忡，彻夜难眠，连我自己，最后都紧张的生不出孩子了。

这是晚年的父亲。

我父亲那个南征北战，在外不操心家务事的大男人，最后，竟然还张罗给我要一个孩子抚养。有一天做梦，还梦见观音菩萨给我送子来了，他还兴奋的从梦里笑着醒来。

父亲那天兴高采烈，指手画脚给我讲完这个梦以后，不久，我还真得怀孕了……我觉得这是我父亲朝思暮想的虔诚，感动了观音菩萨，让我在结婚七年之久，才诞生一个八斤二两的大胖姑娘，让我后来为这个孩子起名叫“梦寻”。

那年的春节，我的父亲终于兴高采烈，喜出望外，挡都挡不住的打开了一瓶茅台酒，让我们借着他家乡茅台酒的喜气，把家里喜事推崇至上。

那天，父亲举着那瓶茅台酒，先双眼紧闭片刻，然后，放在鼻子下长吸了一口气，又放在耳边使劲摇了摇听响，最后，才小心翼翼的剥开已经发了黄，皱了折的白纸包装，动作极慢极小心的打开了茅台酒瓶盖……不得不说，茅台酒真是酒中之王，酒中之尊，父亲手刚离开瓶盖的那一瞬，我家房间里立即酒香缱绻，香气氤氲，我们都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竖着鼻子猛吸酒香，霎那间，平时不想不愿喝酒的我，也急不可耐，跃跃欲试……当我小口细抿慢咽，感觉不是火辣辣扎嗓，而是绵柔软糯入腔之时，我也毫不谦让，频频举杯畅饮了……别说：往日我一杯酒下肚，都搞成满脸成酱红色，那日，却温柔细粉得好像春天盛开的桃花……

喝了一瓶茅台酒之后，在大家等待下一瓶茅台酒再次开启之时，剩下的那一瓶茅台酒，父亲却怎么也再不舍得拿出来喝了。而尝到甜头的我们，总在例举许多大事，想让父亲拿出那瓶茅台酒，父亲就是左推右推不松口。就那样守着，握着，临到父亲2004年仙逝，那瓶酒，还不让见光似的藏在我家储藏室……

父亲爱家乡的酒，爱茅台，就像爱自己的孩子。有一次，父亲参加一次聚会，大家都喝高了，有人在酒桌上就说茅台酒太柔，不如二锅头刚烈，父亲护犊子似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借着酒劲拿出军人的气派，与那人不依不饶，据理力争，争到脸红脖子粗，最后还拍桌子大喊：“谁说我们家乡酒柔，吃不到葡萄不要说葡萄酸，你们就是想酒壮怂人胆，酒后惹是生非。”

那天，一贯儒雅，自律性很强的父亲竟然喝醉了，这是父亲唯一的醉酒，当父亲被人送到家里时，躺在床上，他还难受的一会儿用手重重的拍着床板，一会儿用脚使劲踢着床尾，鼓着胸膛大口呼吸，带着声音大口的出气，高潮时，他孩子般流着泪水，挥舞着双手，伤心的指着我们说：“你们谁敢说我家乡的茅台酒不好？你，还是你，只要你们谁敢说，我就同你们战斗到底，战斗到底！”那日，父亲一会翻身睡着了，一会儿翻身又大声喊叫：“战斗！战斗！战斗到底！”这可真是爱家乡酒，酒后吐真言呀！

父亲的一生，为人极为慷慨大方的，他的高收入，基本都用在亲戚和子女身上，唯有最后这瓶跨世纪的茅台酒，是他一生的把守紧握。他每天望着酒，就好像家乡终身有靠，能把思念淬炼纯粹，能把一生思念的信息储存进酒瓶壁中，潜入酒里……家乡的酒，对别人而言，喝了就是喝了，并无太多的意义，而对他而言，是把思念化成有形象的幻想世界完成，满足了他思乡的写实，达到他想家身心的共鸣，驻足昔日的梦想和憧憬、美好和年轻、快乐和无忧……

父亲走后，我们一直把那瓶1978年的茅台酒，供在显眼的地方，这瓶酒在我们心里，也已远远超过它自身的价值，它也是我们想念父亲，想念贵州老家的代言，我们相信那是老家的味道和气息，看它就是用记忆来温暖心口，就是在此时此刻里想起那时那刻，就是被泪水打湿的生活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