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总相忆—我与朱德群的故事

《北京美术》编辑一部

<p>作者:吴冠中</p> <p>我与德群相识于兵营。一九三五年,蒋介石下令全国大学一年级及高中一年级的男生都须利用暑假在各省集中军训三个月。因之,浙大高工的我和杭州艺专的德群便被集中到杭州南星桥的一个大兵营裹。打破校界混合编队,我与德群被编在同一个连的同一个班,他那北方高个子篮球员是排头,我这江南矮个儿属排尾。接规定,排头当副班长,必须站在排尾,于是他与我并肩受训三个月,朝朝暮暮不分离,似有缘。某个星期天放假,他带我去参观了杭州艺专。我头一次窥见西湖艺苑,立即忘乎一切地醉倒于琳琅满目的油画、素描及水彩的石榴裙下,说石榴裙,我确是怀了恋爱情怀,中了丘比得之箭了。杭州艺专确是象牙之塔,从不在杭州开美术展览,我记得当年几乎没有见过任何画展,白娘子被迫压在雷峰塔裹,杭州艺专却无由不展作品给市民看,犯了与法海和尚相似的过错。</p><p>一九八六年,吴冠中朱德群在中国博物馆吴氏作品〈长江三峡〉前留影</p><p>十七岁青年的心是野马,愿为爱而献身了,我下决心放弃工程的学习,不听父亲的竭力劝阻,更不考虑日后的职业与生存问题,要转到杭州艺专从头学起。在这人生的歧途,只德群一人是支持我的,他帮我补习素描,准备入学考试。考试期间,他曾试图请刘开渠教授(他的同乡)注意我的考卷,刘老师说他主张不要劝人学艺,何况我正在浙江大学这样好条件的附属高中学习。</p><p>我考上了杭州艺专,比德群低一班了,他成了我的小先生,我们每天交谈上课时老师的指导,林风眠、吴大羽、蔡威廉、潘天寿等是我们心中最崇敬的老师,仿佛他们都来自天堂,潘天寿当时名天授,我们觉得真是天授之才华。几乎每天下午,我和德群一同在西湖岸边用水彩写生,形影不离,画的题材和风格也都很近似,从此培养了我们最早的审美品位,像人们总爱吃童年家乡的食品。夜晚,我们偷偷换用一个大电灯泡画国画,临石涛、八大、梅、兰、竹、菊,德群的画和书法都比我强多了。</p><p>预科主要学素描,本科才学油画,德群迫不及待,自己先试画起油画来。油画材料贵,尤其白色用得多,他用锌氧粉调油自己研制代用品。有一回他教我用他的颜料画油画试试,告诉我那代用白装在旧雪花膏瓶裹。交代完他因事去杭州市裹了。傍晚回来,他一进房便说好香,原来我弄错瓶子,将真雪花膏当油画白使用了,难怪感到那油画真难画,怨我天生嗅觉不灵敏,往往不辨香臭。</p><p>一九三七年秋冬,由于日军步步紧迫,杭州艺专奉命内迁,而我自己一学期的费用数十元不意全部丢失,身无分文,从此德群的钱要与我分用了,由同窗情谊进入流亡中的患难兄弟了。迁至江西贵溪时,学生们住在天主堂里,我们为节省,不敢入伙,便在一个门洞口,加上刘宝森(彦函),三人一同煮稀饭餬口。一路贫穷,一路画速写,苦学不辍。苦学的同学不少,像董希文、李霖灿等等情况都相仿。一九四一年德群在四川青木关毕业后以优异成绩留母校任助教,我于一九四二年毕业后任重庆大学建筑系助教。相隔一条嘉陵江,我们往来不能密切了,但两件事仍紧紧联系着我们。一是寻找油画材料,因当时材料奇缺,得设法托人从上海用各种办法转带。二是学习法文,想走前辈老师们的老路,到法国勤工俭学的梦始终未破灭。一九四六年我有幸考上了公费留法,我们将分手了,德群很感慨,说将他的梦由我一起实现吧。</p><p>(左)朱德群在其巴黎巴尼奥莱工作室作画 / (右)一九八三年,吴冠中在四川写生</p><p>世事沧桑,一九四七年我去了巴黎,他后来随工作单位去了台湾,从此音信杳无。一九五五年他终于从台湾到了巴黎,一到巴黎他必然先找我,而我已于一九五○年秋返国,似乎命运安排我们永不能晤面了。五十年代到一九八○年之间,北京和巴黎断了民间鸿雁。大约一九七九年,收到德群辗转寄来他的一本画集,系法国袖珍博物馆丛书系列之一,作品都系六十年代后的抽象面貌了。虽是抽象作品,我一打开画册便感到是老友的音容风貌。我们在国内并未作抽象画,我在法国亦未作抽象画,第一次见到德群到法国后创作的抽象作品却感到似曾相识或一见如故。抽象与具象容貌虽异,而作者心脏未改……</p><p>朱德群夫妇作客吴冠中北京寓所</p><p>一九八一年我与詹建俊及刘焕章作为中国美术家代表团访问西非三国,归程路经巴黎。从马里通知驻法使馆接机,并请使馆转告朱德群先生。飞机晚点,抵巴黎已夜深。代表使馆来接的是参赞董宁川,恰好是我当年留法时同学,而德群则已等了两个小时。德群要我住到他家去,使馆的一位工作人员面有难色,董宁川便作主同意了。我住到德群家,减少了我们住旅店的费用,我们的费用实在太有限了。但据说当时有规定出国人员一律不准住到人家去,为此事,董宁川可能会被批评,因我回国后便遭到警告。当晚约定翌晨我和德群到旅店找詹建俊等一同去罗浮宫。德群家早上准备了一大堆吃的和喝的,估计会在罗浮宫看一整天,这样将节省时间和钱。当我和德群到达旅店时,詹建俊和刘焕章等早已迫不及待等在门口了,刘似有不耐烦的神情,当他们看到德群准备了些什么,谅来心头别是一般滋味了。</p><p>二○○三年朱德群与吴冠中在上海大剧院</p><p>我和德群在杭州时几乎每天一同看画册,品评作品,纸上谈兵。今天一同细读我们学生时代早就熟悉的大师们的原作,观点仍然非常非常接近。我离巴黎已三十年,德群整天陪我看博物馆、画廊,三十年前旧巴黎,我并未感到艺术主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新人新作不熟悉,都听德群讲解,他又像我入学时当了小先生……</p><p>当我在国内炼狱中经常想到德群时,悬念的也是他在另一类型的炼狱中煎熬,但今天见面,却不谈炼狱,删去了抱头痛哭,彼此将苦难藏在了心底,被艺术厚厚地覆盖了……</p><p>一九八九年春,我应日本西武之邀去巴黎作画,偕老伴在巴黎住了一个月,这期间与德群接触甚多。最难忘的是熊秉明夫妇陪我们去凭吊了梵高墓,德群夫妇陪我们去参观了吉凡尼莫奈故居,这两处在我学生时代尚未开放,而不去是终生的遗憾,去了,如触摸到了亡灵的心脏。</p><p>吴冠中、朱德群和法国画家吉诺到访北京长城</p><p>德群初次来北京时,我已搬出前海会贤堂大杂院,他没有见到我三十年来居住的陋巷本色。我陪他及他同来的法国画家吉诺夫妇参观故宫、天坛及云岗……一九九三至一九九四年间,我去巴黎塞纽齐博物馆展画时,又偕儿孙在巴黎住了一时期,与德群交谈频繁,期间他透露了一个保密的信息。有几位法兰西学院的院士推荐他申请进入法兰西学院,因之他想听听我的看法。法兰西学院是法国最高权威学府,这毋需解释,当年美术学院的教授必须是院士。外国人不易获此荣誉地位,更何况中国人。院士人数固定不变,逝世一名增补一名。这增补之人选由全体院士不记名投票产生。推荐不等于能通过,需经审查数据、展示作品等等的竞选途径。我想高水平的画家如此多,竞选谅来不易,德群说当然,正因如此,竞选者都是名画家,选不上便有面子问题,故他亦在犹豫中。我劝他试试,我的想法是如选上,不只是他个人的问题,中国人进入法兰西学院任院士是一种民族的荣誉,如选不上不过是个人的得失而已。一九九七年德群终于正式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这是中法文化交流史上一个闪光的亮点,应该让祖国的人民,尤其文化界都感受到这份得来不易的骄傲……</p><p>一九九二年三月,吴冠中与朱德群于大英博物馆</p><p>一九九八年德群在中国美术馆画展的开幕式上,我发言曾引少小离家老大回而乡音未改的旧诗情,这乡音不仅指他的口音,而是指他作品中的乡音,他的形、色、韵、情 ……当拨动故国知音者的心弦。我曾发表过「燕归来」、「佳酿」、「海外遇故知」等文谈过他的艺术,这里不赘述,愿听评论家们的分析。从西湖畔两个对艺术的痴情青年到今天白发相对的老友,六十五年的岁月流逝了,我们间永远惦念的,都是彼此的苦难时刻,雨雪霏霏总相忆。</p><p>(本文略有删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