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山记

冯春明

<p class="ql-block">早上,我突想独自一人去银雀山汉墓看一看,于是早起,简单用餐后,从沂南开车去临沂汉墓竹简博物馆。</p><p class="ql-block">当我的汽车行至临沂时,市内车辆拥挤,我费了好长时间才到这里,待我把汽车开进馆前小院后,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不大的停车场,空空的,没有几辆车子,也少见游客。我来到北面售票处买上门票后,进入博物馆。</p><p class="ql-block">十几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人很多,那是单位开会时组织的一次集体参观活动,当时,我们还去洗砚池街参观了王羲之故居,不过,由于行程匆忙,仅是走了个过场。这次进入博物馆大门后,院内一片肃静,我沿着苍松翠柏掩映下的通道向前走着,一会儿,有五六个年轻人随着导游从左边那座暗褐色的汉墓馆中走了出来,待我进入汉墓馆时,馆内只我一人。</p><p class="ql-block">汉墓馆是我今天必须要去的地方。汉墓馆中央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轰动一时,出土了先秦竹简《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的那座银雀山汉墓,尽管自那之后官方和众多学者都把目光集中到从这里出土的大批竹简上了,但是,这座汉墓才是银雀山博物馆的本源。</p><p class="ql-block">汉墓馆内,除了周围墙壁上那些发掘汉墓时的照片和简介外,就是中间靠在一起,被称作“一号墓”和“二号墓”的墓穴了。眼前的墓穴都是敞开的,为长方形竖穴。两墓开凿在岩石上,深深的墓穴底部各有一椁。椁没有盖板,椁内有一隔板,一侧放棺,一侧为边厢,那边厢就是墓主放置竹简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汉代时兴厚葬,距离此地不远的沂南县北寨汉墓,如同一座地下宫殿,然而,在这里,在这个被誉为“中国20世纪100项考古大发现”之一的汉墓,却仅有东西紧挨着,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的两个不大的墓穴。但是,正是这两个看似简陋的墓穴里,竟出土了7500余枚鲜活如初的竹简,这些先秦竹简包括《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兵法》《晏子春秋》《六韬》《守法守令》《论政论兵》等等。竹简的出土,打破了先秦竹简这一历史的沉寂,一下震惊了世界。也巧,自此之后,河北定县汉简《儒家者言》,湖北荆门郭店楚简《老子》和《礼记》,湖北江陵汉简《盖庐》……它们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从这时开始逐一露出真容。</p><p class="ql-block">从汉墓馆简陋的墓穴来看,墓主人的家境并不富裕,或者说,墓主人尽管是豪门大族,但是为了保住竹简,刻意薄葬了。但不论何种情况,何种可能,能够藏下如此众多珍贵竹简的那个人,一定是个不凡之人。</p> <p class="ql-block">今天,来到这里的我,恍若看到了历尽劫难后那个墓主人的影子,墓主人的身影尽管有些模糊,但却真实,在我的感觉里,他好似站在一个邈远的高处,我仿佛看见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双颤抖的手捧读竹简时,那种由于激动而难以言表的神情。这种跨越时空的心灵传递,让我为之动容。面对收藏下如此众多珍贵竹简的墓主人,我的眼前又出现了秦始皇焚书坑儒,秦亡后,楚汉之争,天下混战,烽火连天……给历史文化造成几近毁灭性破坏的一个个场景。</p><p class="ql-block">我走出汉墓馆大门,站在门前台阶上,向东边沂河方向望去,视线被各种树木和建筑挡住。我想,墓主人生前该是住在沂河右岸一处安静的庭院里,那应该是一个严冬过后的春日,墓的主人面对来之不易的一捆捆竹简,心中有着些许的不安,他担心一不小心再失去它们,他担心一场久远的文明对话,一不小心再一次被措不及防的暴力所毁灭。他因而倾其之力,将7500余枚竹简悉心收藏,并为它们在沂河岸边,在眼前这个凸起的山岗上,找到了一处安身之地。</p><p class="ql-block">在这里,这些曾被历史所阻隔,所断裂的文明碎片,它们以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以一种持续地深入历史骨髓的痛苦感,以一种被重视、被呵护的欣慰感,在大地的怀抱里,在苍松翠柏的荫庇下,在墓主人的身边得到了些许的安慰。从此,沂河右岸这座不大的山包上,四周坚硬的石壁护佑着墓的主人,护佑着墓主人视为生命的竹简。在这里,在墓主人这座地下宅邸内,墓的主人用隔板一分为二,一边是自己,一边是竹简,那宅邸,那穴,凿得很深,那宅邸,那穴,风刮不着,雨浸不着,水淹不着,墓的主人完整地保住了这些竹简。</p><p class="ql-block">公元1972年4月,一个春意萌动的季节,墓主人把他的珍藏如数交给了我们。那珍藏沉甸甸的,那珍藏光闪闪的,那珍藏通身散发着一个人一念之间保留下来的,饱含人文精神、恒久而绵长的历史温度。银雀山竹简,它的每一枚竹简都含有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和沧桑感,它让孙膑和《孙膑兵法》重见天日,不仅解决了历史上聚讼纷纭的“一个孙子,还是两个孙子”的问题,也认证了司马迁所著《史记》的真实、可靠性。</p><p class="ql-block">司马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于吴王阖闾。”“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但是,因《孙膑兵法》失传,从北宋梅尧臣始首开疑端。它也因而引起人们对《孙子兵法》的许多推测和臆断。所以,有一部分人认为孙子和孙膑是一个人。是银雀山汉竹简《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的出土,证实了司马迁记述的正确性。</p><p class="ql-block">夏日的上午,银雀山汉墓竹简博物馆正在扩建,据说可能更名为兵学文化博物馆,当然,银雀山这个先秦竹简《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的出土地,用这种称谓并无不妥,但银雀山汉墓竹简的再现,显然是兵文化涵盖不了的。在我看来,那一片片浸泡在防腐液中的竹简,更像一个个不灭的灵魂,它饱含着民族文化深厚的渊源,它已经跳出了现存残篇的具体细节,它让我看到一种对于人的生命整体意义上的,对于生活深义、苦难、矛盾的注视和感喟,它需要我们在自然、历史和人文的大坐标上寻找它的支点。</p><p class="ql-block">离开博物馆前,我回头望了一眼汉墓馆,那里面有一种毫不矫情的雍容和大气。我仿佛看见墓主人站在那里,墓的主人尽管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但他释然了,他最看重的有关民族文化的传承问题,到此可以放下心来。</p><p class="ql-block">滔滔沂河川流不息,巍巍蒙山延绵不绝,试想人类文明有几多因素化成?那是一辈又一辈的有识之士,用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地生成和积累的文化链条。古代,我们的祖先用双手艰难地削制竹木,以之用作文字的载体,那一枚枚光滑竹简上遒劲隽永的文字,历经千年依然鲜活美丽,而墓主人对这些历史珍贵遗存的挽留和保护,让文明的历史得以连接、延续和传承,让历史的文明得以熔铸。</p><p class="ql-block">今天,近距离面对银雀山汉墓馆,面对墓主人,面对历史时,我的心情依然沉重,历史过往的每一次重来,虽然都是被那些时势造就的英雄们拉开序幕,但是,最终还是得由一个个并不显山露水的人,悄悄地打扫战场,收拾残局。公元前150年左右,银雀山汉墓的主人,在被焚毁的废墟里,默默地,悄悄地寻找着历史中侥幸留存下来的文明碎片,他如获珍宝,予以收藏,人们至今却不知道他的名字。银雀山,贤者——无名而安然,墓主人累了,他的这个居所我们还是少打扰为好。</p> <p class="ql-block">冯春明,1959年生,山东省沂南县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散文、文学评论见于《山东文学》《山东作家》《前卫文学》《时代文学》《延河》《九州诗文》《青岛文学》《莲池周刊》《时代报告》等。著有散文集《如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