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是一场禅意

若清浅

早晨洗漱时，她看到头顶很明显的有一根白头发翘出来，定睛细致地去拔，手指绕来绕去，拔了好几下，几根黑色的细软头发被拔下来，那根白头发依然若隐若现……

费了半天力，白头发到底没有被拔下来，反而隐在一头的黑发中，不见了踪影。

先生过来帮忙说:“哪里有白发啊老婆，真羡慕你还有一头黑发，我的早就白了，你的白头发还有的拔说明你还年轻着哩，像我头发已经白到不能拔只能染了，这才叫真的老了呢。”

白头发少真不代表没有老，其实是跟遗传基因有关，父亲七十多岁的时候也只是头发花白，而婆婆五十多岁时头发就已经银白了，先生应该是遗传了婆婆。前些年先生就开始经常染发了，为了身体健康，现在我不让他再染了，剪短一点就是了，没啥大不了。谁还不会老呢。

不过，不得不承认，人到中年，体力和精力大不如从前，没有那么好的精气神了。也不敢熬夜了，虽然有时还在熬，但如若熬了一个夜必须得用两夜才能补回来，而且明显感觉某些身体机能在改变，内分泌失调或免疫力下降等，代价不可谓不大。

那日见一个大半年未见的老友，一见面，老友第一句话居然是:“半年不见，你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又老了。”她尴尬地笑笑，为老友的直率。

她知道，此刻已经侵入肉身的衰老，正烟尘滚滚的走在奔向她的路上。但是，这又有什么呢，她看向身边一株因为开得太过茂盛而有了衰败迹象的花朵……她想这才是人生的有常啊。

人在中年，她经常眺望老年，七八十岁或者八九十岁的老年。过去这样的年轮只属于老外婆一辈的老人，自己和这样的年轮好像一辈子都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父亲走了，母亲老到了这个年纪了，她好像才突然醒过悟来：老年原来就是自己的未来啊。七八十岁，并不是一个遥远的地标，而是再走二三十年就必然抵达的一个路标。

记得她曾经跟闺女说过，一个女人的一生其实也就是三个“二十几年”。在娘家做姑娘二十几年 ，结了婚在婆家拼死拼活二十几年，等孩子长大了独立了，女人最多也只剩下二十几年……当时闺女表情复杂。也是到了这样的年龄，她才开始更懂得了珍惜。

年轻时鲜衣怒马，把一切恩典都看做正常。能跑能跳的迅疾 ，笑靥如花的容颜，吹弹得破的皮肤，那一头不用任何努力就黑得如同瀑布一样的长发。还有，因为点鸡毛蒜皮就中气十足的和先生吵吵嚷嚷的气势……

所有这些，过去都觉得再正常不过了，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无明，无明到时刻守着一座宝藏，都无惊无动。

年华和流光，这世间最珍贵的珍宝，上苍公平的分摊给每个人，但是，能够看到上苍恩典的，又有几多呢？年近五十，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十足的幸运儿。

幸运在于这一生无论长短 ，每个人都可以毫不费力的得到很多。比如童年的烂漫，比如青春的华美 ，比如中年的厚重，比如老年的禅意。

懂得了这一点后，她的人生中再没有了任何的怨尤或者不满，一切都是财富，一切都是恩典，她那阔大的心中，除了感恩就是惜福。

到了这样的年纪，她经常旁观自己的衰老，在旁观中，体会生命深沉的禅意。她看着自己的脸 ，那张胶原蛋白流失的脸，她看着自己的双眼，那双已好像在水中泡得太久显得混浊、珍珠一样的双眼……

牙齿就更别说了，某日吃了一口月饼，牙齿疼了老半天，岁月中因为反复咀嚼，估计牙根都开始萎缩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曾经洁白如柔夷的细长手指虽然还维持着原来的形状，但手背上已缺少了应有的饱和度，变得粗糙。

她看着自己这具肉身，在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褶皱中，寻找一场无常在有常的岁月中遗落的痕迹。

看清这一切后，她才知道，自己和这世间的万物都是一体的。她是一个人，其实也是一株草。是一块石头，其实也是一只飞鸟。是一条瀑布，其实也是一道山川。是浩浩荡荡的江海，其实也是广阔无边的宇宙……她是一切，一切也都是她。

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惧怕过衰老，她是住在肉身中的人，看不到更广大的世界，于是，她把这具肉身看成了整个世界。她体味感受着肉身的每一寸变化，每一根白发的生成，每一道皱纹的显现，手脚不再年轻的那种沉滞，还有，腰变沉了，胃口淡了，小腿怕冷了……

她静静的看着肉身的所有变化，渐渐把尚在肉身中的自己活成了一个饶有兴味的旁观客，在衰老的旅程上观察着衰老，这种新奇和一个新生的孩子落地到这个人间，观察着自己的生长其实是一个本质 。

小的时候净顾着生长的欢喜了，压根不懂得来旁观生命的真相。临近衰老了，心境沉淀下来，正好可以仔仔细细的感受一下衰老。她在这场衰老中饶有兴味的活着。能够住在衰老中旁观衰老，是一种和新生相同的幸运。

有人说衰老是人生在走下坡路。她不那么认为。在她眼中，人生没有下坡路，所有路都是上坡路。当然要想一直保持上行路的方向，还需要让生命充满正气，让生命充盈爱的光芒。只要确保自己在这样的方向上，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在这一点上来说，衰老，其实就是人生进入了收获季。钟情于婚姻的，收获了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恩爱。钟情于儿女的，收获了子孙承欢脚下的团圆。钟情于事业的，收获了真金白银的丰硕。钟情于修行的，收获了万水千山走遍终于水落石出的智慧。

到了老年，每个人都有了一个行囊，这个行囊里装着大半辈子种下的“因”，行囊之外，就是那些“因”收获的“果”。只有到了老年，才能更完整的看清这些。所以，衰老是必不可少的恩典，只有经历了衰老，这场人间之旅才算真正的圆满。

明白了这些，一个人怎么还会惧怕衰老呢？她只会更用力的活，更尽兴的浸入每一分钟的光阴海里……

去爱，去体味、去珍惜、去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