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原乡

冯春明

<p class="ql-block">2000年的那个冬天,野竹旺村刘振安接过祖上传下来的黑膏药的同时,也接过了祖辈熬制黑膏药的技艺。黑膏药配方是刘振安祖上,在梁山好汉浪子燕青用过的方子基础上,经过不断研发完善而成的,因而它的名字叫“燕青黑膏药”。</p><p class="ql-block">燕青黑膏药的制作,在刘家人的手上流传了上千年,随着时间的推移,燕青黑膏药顺应了乡亲们的习惯称呼,改称刘氏黑膏药。刘氏黑膏药黑黑的,圆圆的,它的黑,它的圆,很容易让人想到煤炭,想到火苗,继而想到太阳,想到太阳温暖的光泽。所以,在我初次看到刘氏黑膏药时,就能感觉到一种热度,感觉到一种来自天地间那种万物本源的热切迎候,并且能够从它散发出的黑色光晕里,发现一丝丝疼痛过后的欣喜。</p><p class="ql-block">一个冬天的上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沂南县中医文化研究会蔡建春会长处,与正在申报刘氏黑膏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刘振安夫妇相遇,交谈中,得以知晓刘氏黑膏药的一些秘密。</p><p class="ql-block">那次相遇,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在农村街头上见到的那些打拳卖艺卖黑膏药的人。对我而言,那些打拳卖艺卖黑膏药的人,一直是一个谜。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冬天,天气格外冷,一天,村庄的街头上,来了两位打拳卖艺的汉子,他们选择向阳宽敞处,在人们的围观下舞枪弄棒,几招几式过后,两位大汉索性甩掉棉袄,赤裸上身,再次上阵。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大汉们嘴里时不时地喷吐出许多火苗,火苗过后,大汉们嘴里吐出一条白色的纸条,但见大汉们用手抓住纸条,两手反复抽拽,纸条越拽越长,直到拽出一大卷纸团来。人们睁大眼睛,唏嘘不已,纷纷围了上来,向大汉购买黑膏药。那些因腿疼、腰疼、肩周疼买了黑膏药的人们,贴上黑膏药后的效果如何,我不知道,但每当有人来村子打拳卖艺卖黑膏药时,总有人在大汉们休息的间隙,买他们的黑膏药,并给他们送上茶水和食物。</p><p class="ql-block">我童年时,村庄里那些打拳卖艺卖黑膏药的人来去匆匆,他们形同天上的流云,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他们从肩头褡裢内掏出的那一贴贴圆圆的黑膏药,是什么成分,怎么制作的,更是一个谜。遇到刘振安,是我的荣幸,是他帮我解开了这个谜团。刘振安告诉我说:“制作黑膏药程序十分复杂,一般从凌晨三点开始生火,五点开始捞渣,晚上七点多才能把黑膏药熬出来。”一贴看似简单的黑膏药,制作工艺竟如此复杂。为了解开这个谜,我与刘振安互加微信,分手时,刘振安告诉我说,如果想了解制药过程,最好在捞渣前到他那里亲眼看看。为了一探究竟,我让刘振安通过微信给我发了刘氏黑膏药的制作位置。</p><p class="ql-block">几天过后,我于凌晨3时30分起床,驾车赶往刘振安所在的沂南县马牧池乡野竹旺村。当时,路上少有车辆行驶,只有挂在西南天空的月亮闪着清光,路旁的村庄,树木,灯火,从我的车身旁忽闪而过,路的前方,在车灯的照射下,闪着寒光。远处,若隐若现的山脉和闪烁着灯火的山村,流露出一种浓浓的睡意。这个凌晨,不只是我与刘振安的一个约定,更是我与自己童年时候的那个卖黑膏药人的一种跨越时空的约定。时空浩瀚空阔,并不妨碍我探究童年时候留存在心中的那段光影的真相,以及那两个赤裸上身,舞枪弄棒的汉子身后的那些未解之谜。我的汽车上坡下坡,几经辗转,四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p><p class="ql-block">刘振安在大门前等我,见到我后,来不及寒暄,便引我来到他的黑膏药生产场地。刘振安生产黑膏药的场所紧靠他父亲的住宅,这里,三口大铜锅一字排开,每口大铜锅前,各有一位衣着整齐,戴着套袖的老妇人,她们手持木棍,在香油浸泡的盛满各种药材的铜锅内,不停地搅拌着。铜锅内,香油和药材不停地翻卷着黑色的油滚,夜幕下,三位老妇人的脸庞,被炉口的火光映得通红。</p><p class="ql-block">这是一个古老的院落,我无法辨别它的岁数,那些隐藏在老屋石墙上的流年碎影,像一颗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它们在炉火的余光中忽明忽暗,闪闪烁烁。这个时候,四周的房屋、街巷、树木依然睡着,忽闪忽闪的炉火,使得村庄在迷蒙的夜空下愈发显得沉静。在这里,刘振安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已经带着一身武功,带着与他们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驾鹤西去了,刘振安的父亲也已积劳成疾,病卧在床,然而,这场以灵魂相约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契合仍在继续。</p><p class="ql-block">此刻,三口铜锅内,那些在沂蒙大山上生长出的何首乌、透骨草、蒲公英、紫苏子、薄荷、蒺藜、拉拉秧根、杜仲、木瓜、赖蛤蟆棵、金银花、地龙和纯正的小磨香油等,它们在炉火之上缓缓地翻滚着蒸腾着,它们以一种延续了数千年的经久不息的方式,在天地之间互动交融。我的眼前,三口铜锅连同它内里的所有的存在,仿佛一起活了起来,这些土生土长的中药材,它们吸日月之精华,沐春秋之雨露,在油与火的交互抚摸中,萌生出山魂水魄般的灵性。</p><p class="ql-block">黑膏药成分复杂,熬制时需采用桑、柳、槐做燃料,刘振安说,每锅要加40斤香油,药材经精心挑选,并需经过泡发、熬制、炼油、下单、火毒、摊膏六道程序,才能完成。刘振安还告诉我,这三口铜锅内的药材,包括制作的程序,都是严格按照祖传的方子进行的,它们对腰腿疼、颈椎疼、肩周疼,以及跌打伤,都有很好的疗效,具有透皮穿骨、祛风除湿、散寒止疼、溲风化痰、温经活络、活血化瘀、补肝肾、强筋骨的作用。</p><p class="ql-block">这个时候,天空星光闪烁,周围异常安静,听着刘振安的叙述,望着眼前的一切,我于噼啪作响的炉火旁,真切感受到一种源于自然的,人文的,有关于生命机体疼痛与解脱的种种神秘幽深的真相,进而萌生出一种由众多时间和空间交汇而成的,对于世间万物的敬意。</p><p class="ql-block">刘氏黑膏药由92味中药材合成,千百年来,它们伴随着刘振安祖辈们的身影,闯关东,下江南,为众多百姓解除病痛,至今,那些地方的老人们还清晰地记得“刘氏黑膏药”这个名字。刘氏黑膏药,“92”这个数字让我惊叹不已,一贴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黑膏药,竟然含有如此众多的成分。刘氏黑膏药深藏着来自蒙山沂水间的多少精魂?凝聚了刘氏祖祖辈辈多少代人的心血!刘振安告诉我,清朝,祖爷在大成庄一带打拳卖艺,认识了同行徐大刀,两人经过协商,各自带着自己的黑膏药配方,去莒县县城一个老中医处,结合两个不同的配方,对黑膏药配方进行了调整和充实。新配方经过抄写整理后,二人人手各执一份。返回时,突遇大雨,徐大刀的新配方被雨淋湿,字迹模糊不清,无法使用,祖爷的那个配方,下大雨前被祖爷揣在怀里,得以保存下来。</p><p class="ql-block">天然璞玉,需要时光地雕琢,大山深处,刘振安接过祖辈的褡裢,将过去的故事背负肩上,继续着那个心灵原乡的行程。刘氏黑膏药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家族漫长的善与爱的心灵传递,炉火旁的刘振安,这个紧随先人,不离不弃的身影,正是一个生命整体性意义上的存在。</p> <p class="ql-block">冯春明,沂南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诗歌、散文、文学评论见于《山东文学》《山东作家》《前卫文学》《时代文学》《延河》《九州诗文》《青岛文学》等。著有散文集《如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