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了二十年，她想了六十年

化蝶

文字：化蝶图片：来自网络 秋雨也许隐藏着离别的哀愁，也许交织着思念的苦痛。石家庄这几日的秋雨，真让已经到了怀旧年龄的母亲，更是忧伤缱绻，怀念氤氲……秋雨的萧瑟、凄清、寂寞的气息，冥冥中似乎有一种魔力，交织缠绕着母亲思念的情怀，让她在灵魂深处独自低语自言，让她一看见我闲坐之时，就总是凑在我面前，提起我的姥姥。母亲总是感旧之哀的说：“你姥姥这一辈子太苦了，你二舅活了二十年，她想他却想六十年，一辈子都没放下啊！” 我的二舅，我今生今世没有见过。听妈妈家里人说，他是一个天赋异禀，勤奋好学的人材；而且长得风流倜傥，外表出众，如果活在现在，一定是一个才能卓绝的人。 二舅最突出的才干，是文笔超群，在当地很有影响。有一天早上，二舅出门上班，在跨出门槛那一步时，他忽然用手捂着头，发出一句：“哎呦！我的头好晕。”然后就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家人慌慌忙忙，手忙脚乱把二舅抬到营口市人民医院治疗，但无论家人怎样祈祷，怎样焦急万分，二舅还是带着不舍，带着眷恋，几天后与世长辞，时年才二十岁。 二舅刚去世几天，家里就收到《人民日报》报社的通知，说二舅写给报社的稿件采用了。没隔几天，报社的同志还亲自上门，说根据以往二舅写稿的表现，想让二舅到《人民日报》社上班。但他们上门后，得知二舅已经乘鹤仙逝，表示非常非常的惋惜。在时间的长河里，我和我的姥姥虽然不在一地生活，但岁月还是打赏了我们一段有交集的时光。 我的姥姥，是那种小脚裹裤，身着中式黑大褂，脑后发髻插簪，一脸温柔贤惠的旧式女人。与电视剧里出现的小脚女人形象几乎一个模子。姥姥一生最大的忌讳，就是回避所有人看她的小脚，无论春夏秋冬都捂的严严实实，不见天日。 一次姥姥躲在屋里洗小脚时，恰巧我们学校有事，我提前回家。我进门一看姥姥在洗小脚，好奇心让我退出来，躲在门帘后边偷窥……我一下子惊呆了，姥姥那双变形的小脚还是脚吗？只见姥姥的脚还没有我手掌长，脚背异常的隆起，除了大脚趾能看出模样，其余的脚趾都断了似的向脚下蜷屈，让人看了毛骨悚然。我不忍多看，心颤的退了出来，捂着嘴不敢尖叫，心里却沉痛的想：“天啊！旧社会的女人好惨啊！形成这样的摧残，女人们在封建社会该受多大的罪？吃过多少苦？ 我一直不知道这些封建社会走过来的女人，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痛恨旧社会对妇女的不公？我特庆幸我曾经偷看过姥姥的那双小脚，这是未来人，无法想象和看到的绝版，也是现代演员那双大脚，无论如何也扮演不出来的真相。 自二舅离世以后，姥姥就一心一意，全身心扑在吃斋念佛上，就是在反“封资修”最横扫的年代，她老人家也绕过追查，偷偷的坚守自己的信念，默默的一人在家供佛念经。 姥姥的潜心修炼，似乎是她一个人的使命。我在营口上学的那几年，总见她盘腿坐在东北的炕上，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我们问她天天说啥呢？她也笑笑叉开话题。总在说：“小孩子家家，不要知道那么多，去做你自己该做的事。” 东北老户人家，都在正房高高的墙上，挖一个洞，存放贡品什么的。姥姥有两本神奇的书，怕家里的子孙们翻到，就一直神秘的供在那里。 那个年代，除了“小人书”，人们所能看到的生活书甚少，我就心心念念特好奇放在墙洞里的那两本书，总在琢磨着怎么拿下来看！我几次央求姥姥拿下来，让我看一看。姥姥总在摇头说：“那不是你们能看的书，你绝对不能动。” 我打小就逆反，越说不让看，我就叛逆的偏要想看。但姥姥天天坐着炕上闭眼念佛，像门神似的守护在那里，我是真没机会看啊！ 一天，住在不远处的二姨生病，姥姥不得不晃着小脚去探望。我心想机会来了，就登梯子爬墙，三下五除二拿下那本书翻看。 落了尘土，已经发黄的那两本书，我快速的浏览一遍，发现书里没有一个文字，全部都是画的像神仙似的人物，以我当时的知识点，真还不具备看图说话的能力，还看不明白书中之意。第一感觉，就是觉得还不如“小人书”看得起劲，所以就匆匆忙忙把书放回原处。 姥姥回来后，不知怎么就能看出我动了书的迹象，原本低声细语说话的她，那天忽然高声大调的对我直吼：“你为什么要动书？你知道吗？那是你二舅留下的书，你动了，你二舅的魂就会跑了。”最后还撂下狠话说：“你赶紧回家去吧！”说完，姥姥就用双手捂着脸颤悠悠哭起来，那哭声是那样幽怨，那么的惊天动地，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全世界崩溃的声音。我知道我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祸…… 那两本书，是姥姥活着的一个念想，一个寄托，那里存放一个，只有姥姥可以摸得到的二舅的灵魂；那灵魂，让姥姥可以安心感悟他的存在，呼吸着他的气息，进行天上与地下的互动，是二舅最真实的存在。只有这个灵魂的陪伴，姥姥她的一生念想才不会空，相思才有地可存。 姥姥一生养了两儿三女，还帮着带大陈家的两个舅舅，省吃俭用，一生艰辛，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二舅离世后，相思让她活着得更苦。她一生都祥林嫂似的说着二舅，有好吃的拽出他来说事，有好穿的举出他来比较，尤其看到别人家孩子有出息时，更是搬出二舅来荣耀。那些年，这些反反复复的话，我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只要姥姥一提二舅，我就跑的远远的…… 直到多年后，当我也经历了亲人离去的撕心裂肺之痛，知道人世间的相思多么让人魂魄分离，魂不守舍，我才感同身受的知道，思念一个人，不忘一个人，这是人世间何等的痛啊！ 生活中有些事情的降临，真是无法解释的谜。我二姨家，一个有些智障的表弟，不知为什么就越来越长成了二舅的活版。在一群老表中，姥姥情感倾斜的最宠爱这个有点憨憨的表弟。生活中，凡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他，一日不见都如隔三秋，心神不安。 当初，我们这些身体健全，而心智没有长大的人，对姥姥心怀不满。我们不谙人性的善，不懂人类的情，更不明思念的苦，我们只知道吃饱饭不饿，只知道能从姥姥那里讨些好吃好玩的，就心满意足。但看着姥姥把一切好都归集与智障的表弟，真觉得她老人家，老糊涂了，是一个资源整合的偏差，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浪费，而荒凉了我们这些健康人的有需成长。我们那里知道，姥姥只要看见表弟，两只眼就放光，笑脸就异常灿烂，就好像看见二舅回来了一样，就感觉二舅托生再现了。 姥姥的一生，真是明知自己为什么痛和苦，却偏偏不遗余力地纠缠在这种痛上，她一心向善的追求佛，想要自己今生解脱相思之苦，最终佛也没有让她超脱度过，涅槃重生，走出相思的苦海，而那个只陪伴她二十年的儿子，她却用了六十年的苦苦思念，了却人生，带着眷念，带着不了情，跑去天堂见儿子去了…… 上天啊！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姥姥的良苦用心，那是一个怎样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思念？又是怎么一个根深蒂固，不可摧毁的执着……我哭，我悔，我怎么才明白啊？我心好痛，我情未了，失去的亲人啊，你们也还在我心里扎着…… 姥姥，您携一份思念，伴一路情浓，终于去见二舅了，你走出了我们的世界不再回来，却又成了我们今生的相思和遗憾…… 当我的母亲，又在这个让人思念的秋天，说起您时，我的耳边一直有一句话在闪现：“君只活半世，我记君一生”。这话真是说您为您而写啊！您思念的一生，您苦思的一世，让我强烈震撼的悟出，相思：真是人世间无法拒绝的断连，人在思念面前，真是不自由的状态，真是不由自主的傀儡，相思真是人间一大苦啊！一场毁灭性的大病，人类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