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六岁时跟爸爸去镇江,独自一人跑到大街上闲逛,立即引来两位女警察对我的盘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p> <p class="ql-block">这三个经典哲学问题难不倒我,但由于考虑到他们镇江人听不懂我们溧水话,而我又不会说普通话,所以我拒绝回答她们的任何提问。当然拒绝跟警察合作的结果是我被强行抬进了派出所。</p> <p class="ql-block">后来上小学了,我学会了拼音,学会了说普通话。但除了读课文,平时我们是不说普通话的,就连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基本上还是用溧水话。其实严格来说那时在农村能够用普通话上课的老师也几乎没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上了大学,在学校自然不再说溧水方言了,更何况我的专业又是中文,我必须要说普通话了。可是我说“下水了”,同学们都笑了,原来人家不说“下水了”,人家只说“下雨了”;我说“开花了”,同学们又笑了,原来溧水话"H""F"不分,我把“开花”说成“开发”了。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所谓的普通话离标准还差十万八千里,平舌与翘舌、前鼻音与后鼻音完全是傻傻分不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入学一段时间后,一些外地同学没事时总爱笑咪咪地缠着我们溧水人闲聊,聊到后来,我们才发现他们是别有用心,早有预谋。一旦我们说出“垒堆”这个词时,他们就会笑着说最喜欢听你们溧水人说这个词,然后还要让我们教他们学说几次。这个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垒堆”,我们溧水人都知道是“非常”的意思,我们特别爱说“垒堆好”、“垒堆多”,“垒堆快”,等等。想想这个词确实是很有意思,特别形象,而据我所知,也确实只有溧水人有这么一说。这个词在规范的语言文字中我没查到,因而至于怎么写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根据发音以及意思估摸着应该这么写,当然也有可能是“累堆”,但我感觉“垒”字更接地气,更能为我们溧水人民所接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工作后在给学生讲古文时,我发现有些文言词汇在今天的普通话中已经不用,而在我们溧水话中却是司空见惯,我们几乎天天都在很自然地用着它们。</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比如“秋娘”。小时候总听到大人说那些爱打扮的女孩是“秋娘”,这多少含有批评、否定的意味。它并且还有了一个衍生词“秋里秋怪”。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秋”字应该怎么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秋天的“秋”与爱打扮有什么关系。直到读到白居易的《琵琶行》“妆成每被秋娘妒”,才知道“秋娘”原是唐代著名歌伎,后来人们就用“秋娘”来代指那些漂亮而有才华的女子。这时我不禁想到:溧水人的文明可真是源远流长啊!</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古代汉语中有一种特殊的语法现象叫“假借字”,而我们溧水有些地方说“借东西”,其读音就是“假东西”——借来的东西不是我的,它只是暂时性的假的属于我。借的就是假的,没错!</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溧水虽不大,但其方言却也是七古八杂的。易中天在他的《南腔北调》中说“苏南的溧水县也很有趣。吴语和官话的分界线从这个县穿过。”从小就发现溧水方言很多,相邻的两个村说话都有可能有很大的差别,看了易中天先生的说法,我几乎要用溧水话说:乖乖,不得了,真没想到我们溧水在我国语言分布上有这么重要的地位!</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溧水的东屏、白马两个乡镇有许多客民人,因此这两地的许多人一般都有一个本事,那就是能够在本地方言与客民话中迅速切换。这种无缝切换,旁观者看了很是有趣。而能够进行这种无缝切换的一般都是此地人,或父母有一方是此地人的家庭中的子女,而客民人家庭的子女一般不大有这种本领,由此可以看出客民话比较好懂、易学。</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现象,就是不论父母原来说什么方言,对于新出生的孩子,家人会不约而同地、自然而然地用普通话与他(她)交流,而不再像以前那样父母说什么话就教小孩说什么话。没有人说看不惯,没有人感到莫名其妙。当然这样的结果是现在的孩子只会说普通话,而那些五花八门、各有特色的方言孩子们不会说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溧水方言中,我特别钟爱一个词“辰光”,觉得很美,典雅有诗意。可是现代普通话不用,古代汉语中也找不到。而我自己,虽然偏爱,但不论是在日常的人际交流中,还是在规范的书面表达中,我也从来不用。时移世易,语言的变化是必然,但这么好的词就这么失传总是不免让我有些遗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还有两个词现在想来也特别有意思。</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每当由于兴奋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大人们就会说“沙门僧道的”。至于这词怎么写,当时我想破头也想不出。不论是现代文中还是文言文中我都没见过,也没听外地的人说过,琢磨了好多年,后来我想应该就是这么写:沙—门—僧—道。这是个好词,这绝对是个很形象的词,僧不僧,道不道,可不就是不伦不类的吗?</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条件差,农村的孩子几乎没有任何玩具,男孩子上山打兔,下河捉虾,上树掏鸟,地里摘瓜,公路上扒拖拉机,无所不为,大人恨得直骂“小路倒”。这词是调皮男孩的专属,很多时候就是出自亲生父母之口,但“路倒”是什么意思,怎么写,我也不清楚。很多年之后,我想“路倒”应该是走在路上就倒下去的意思。这是一个狠词,但加上一个“小”字,恶意全消,却反映出那个贫困年代,大人们事务繁忙,无暇无计教养孩子的无奈。</p><p class="ql-block">现在我有一个很大的困惑:我越来越听不懂溧水话了。当年我是那么地认为别人听不懂我们溧水方言,可是,现在除了我原来所在乡镇的方言听起来让我感到亲切外,对于溧水其他地方的方言,我的反映是越来越迟钝,因为听不明白,经常要反复让人家重复好几次,给人的印象虽不至于老态龙钟,但至少也是聋三怪四(溧水方言,耳朵不好的意思)!</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为此我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想当年读高中,同学们来自全县各地,口音都挺重,地方特色都很明显,一开始还真是不大听得懂,好在大家都是正在学习、成长中人,一段时间后逐渐相互适应,交流也就不成问题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就生活在溧水,怎么现在就听不懂溧水话了?我想这应该跟我们的社会文化环境的改变有关。现在不论是在单位上班还是出门办事,听到最多的不是各式各样的方言,而是标准一致、稍有偏差的普通话。好东西吃多了,嘴就变刁了。难道耳朵也跟口味一样,普通话听多了,耳朵也学会挑挑捡捡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已经有好多次了,就在溧水,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南京人吗?然后人家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就是溧水人,然后就是我一脸的困惑。以前我是一耳就能听出是南京话还是溧水话的,哪里还用得着问!是我耳朵的分辨能力不行了,还是溧水自划归南京市,并且现在又划为市区后,溧水城区的方言也开始趋同于南京市区的方言?</p><p class="ql-block">唉,看来尽管溧水的方言文化底蕴深厚,内涵丰富,但随着溧水经济的快速发展,溧水方言的发展与传承的矛盾也是显而易见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