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姑苏

徐小韵

八月的最后一天。

东吴大学林堂的钟楼敲响了五下。楼前的大草坪上站着三两个拍照留影的人。暑假的校园里本就清净，何况因为疫情实行了封闭管理。

正是傍晚，太阳已收敛灼热，换上一副温柔模样。“最爱日暮时分。”她走过满墙爬山虎的红砖塔楼时心里莫名冒出来这句。刚下课，她和前几日一样独自走回住处。明天是培训的最后一天，今天该早回去收拾行李，准备返程了。这样想着，可是不知为什么脚步却慢了下来，许是听了一天的课人有点乏了，或是想多徜徉会儿美丽的校园，又或是这一刻的风突然就多情了起来，空气里都是浪漫的味道。

快到南门时，她惊奇的发现路边草丛里卧着好几只猫，有花的，有白的，黄色的，数了数得有七八只。她不禁俯下身去，想多看看这些可爱的小精灵。“喵儿，喵儿...”她这么轻柔的唤着，好像是在跟自己的小伙伴打招呼呢。

“你还是这么爱猫。”

她心猛地一惊，那个声音！她听到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他的声音。原该是遥远的，属于记忆中的，梦里的声音，可是这声音又这么真实，这么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分不清现实或呓境，仿佛出现了幻觉。

她本能的转过头，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

是他。

那个笑容，只能是他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也在她身旁蹲了下来，她感觉她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一般，那种窒息般的靠近，她再熟悉不过了。

“我来苏大出差。”他早就看出她的疑惑。

“那么巧。”她不假思索的说。

“对，巧。”他微笑着。“今天到，明天就回去。”他接着又补充道。

“噢。”她嘴上吐出这一个字，心里却万马脱了缰似的。

她站起身，偷偷捋了捋头发：“这真是太巧了，我明天也培训结束。”

“我知道。”他平静的说。

看着他不动声色的样子，她就懂了。但是她故作轻松的说：“你这来的很急啊，怎么说第一次来苏州也该多待几天好好逛逛。”

“其实很多年前来过一次的。你忘了么？”他站起来看着她，眼睛似乎要看到她心里去。

“啊...”她刚触到他的眼神就立刻躲闪开，回忆却翻江倒海。

“那次我来了，你却走了。”他缓缓地说道，眉头轻轻皱起来，成了结。“为什么不等我？”他语气里些许的不甘又卑微：“这么多年了...”

“所以，你这次来是想要一个答案吗？”

“想见你。”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直击人心。

“你还没吃晚饭吧，走，请你吃面。”她故意岔开话题。“附近就有一家苏式面馆，特别好吃。”

“对，你肯定饿了，先吃饭。”

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在满是梧桐绿荫的十全街上。以前他们也是这么走，只是那时候他会牵着她的手。她最爱这样的梧桐街道，不知道为什么，走在梧桐的光影里总让她感到宁静和幸福。而这样的宁静和幸福，她也曾在他的怀里感受过。那时候，他总是轻轻的抱着她，她的头正好能靠在他的肩膀，她会整个人蜷在他怀里，脸抵着他的脖子，两只手并在他的胸前......他说“你柔软的就像一只小猫......”

而现在，他们并肩走着，恰当的距离，好像两个最普通的朋友。

古色古香的面馆里，客人不多不少，他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能看到街边的梧桐。她点了牛肉面和红汤面。她还记得他爱吃牛肉面，她记得他曾说和她在一起吃过的那碗牛肉面是他一生中吃的最美味最美味的牛肉面了，她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孩子般撒娇的神情。

“这儿的面好吃吧。”她笑着问。

“好吃。和你一起吃的面都好吃。”还是那个孩子般的撒娇样子。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去？还有空逛逛苏州吗？苏州真不错。我在这些天，真的越来越喜欢这个城市了。”

“明天一早的车，就这一晚上。”

“那待会带你去平江路走走吧。”

“好。”

城市的华灯初上，两个人从面馆出来，走着去平江路。这条路她走了好多回，已经很熟悉了。走过一座桥，沿着一条悠长的巷子，沿着河，就到了。之前都是她一个人走，她步履轻盈，裙角飞扬。现在她和他一起，她刻意的保持着两人间的档隙，可是不经意地他的手会突然碰到一下，她便像触电似的，缩回去。他肯定也感觉到了。

这时候的平江路熙熙攘攘，她建议先去坐游船。他说“好”。

小船在狭长清澈的河里悠悠行着，那桨推出波纹来，她看的入神， 好像都能听见水花散开的声音...那倒映在水里的光影微微晃动着，好像油彩泼洒去一般，那河边的樟树也在风里轻摇，她有点后悔今天没有穿裙子了...

不知怎得，她想起一首诗，她痴痴的念出来：“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你知道这首诗是林徽因写给谁的吗？”她回过头问他。还没等他回答，她又接着说：“这其实是一首道别诗。”

“嗯。”他看着她，实际上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

“人们总是轻易相聚，却不知道如何告别。”她看着岸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淡淡着说。“7年前，我没有等你就是因为我还没想好如何告别。我害怕眼泪，害怕不舍，害怕，所以，我逃了。”

“那现在呢？”他追问。

“现在你有爱人了。”

“那你当年为什么离开，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你知道吗，结婚那天我好像看到了你，我的脑子里都是你，多希望我娶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

“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旅行，一个人生活，一个人。”

“为什么？你明明有我。”

“我没有足够的安全感可以保证爱一辈子。我惧怕争吵，惧怕改变，惧怕纠缠，惧怕爱情的消退，那不如在爱情正好的时候分开，这样，我们的爱情就可以一直停在最好的模样。”

“你爱我吗？”男人终于问出这句。

“爱。但是我没有把握一直爱。越是爱，越想逃。”她接着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念旧，总喜欢回忆吗？”

“因为你是一个内心充满感情的人。你温暖，细腻，你...”

还没等他说完，她就自己给出答案：“我喜欢过去只是因为那些已经过去了。”

“喜欢过去是因为已经过去。”男人重复着这句，满眼的疑惑。

“嗯，过去的事情才不会改变，永远那么安安稳稳的留在记忆里。”

“是我做的不够好吗？”男人还在纠结。

“是我的原因。跟婚姻比起来，我更喜欢孤独。我是说，我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真正开心。因为寂寞，人们常常随意的用情，即使是认真的感情，也会分手，然后忘记。我不想忘记，所以选择在最好的时候离开。”

“你还记得我吗？”男人苦苦的问。

“嗯，我记得你，那些细节，就像我一直很喜欢看你的手，想你的时候我就会静静的，静静的想你的手，你手上的那个小小的疤，每一个细微末节，我都记得很清晰。还有那些只属于我们的瞬间，有天晚上你在我家楼下朝我挥手，你怕我看不清，你傻傻的摇摆着身体...那一刻真的很幸福很幸福，我一直记着，非常怀念。瞬间的永恒，在记忆里，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你了。”

说着说着，她抬起头，看天上：“今天的月亮好美啊。”

风吹起她的长发，那个背影，他记得。

男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候，船，却已经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