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由想起了蔓菁菜

漫浪

这季节，突兀地想起蔓菁菜，确实是无端由的。

是啊，好好地怎么就想起蔓菁菜呢？静心想想，一定是事出有因吧！

原来是前几天上网，发现有一词条介绍道，清代乾隆十三年，河南大旱。灵宝有一秀才，全家嗷嗷待哺，外出借粮空手而归。饥饿难忍就偷挖了邻居的一些蔓菁带回家。邻人持棍追至秀才家辩理。秀才满囗斯文，之乎者也，强词夺理，使得邻居有理反而说不出。滑稽诙谐中，最后秀才才赔情道歉。后人根据这个故事，编成戏曲《偷蔓菁》或叫《拔蔓菁》。

有关这出戏，词条介绍有豫剧老艺人侯心德的口述本，但我一时在网上也查不出剧本原文，只好心生遗憾。好在网上有陕西合阳县的一个皮影戏的视频可了解这个故事的梗概。皮影戏可能只是选取故事的片断，呈现滑稽与诙谐，表面上给观众驱烦解闷，实际在婉转讽喻读书人酸腐的同时，也隐隐表达了对灾荒之年社会时局的不满。

或许是这个故事中的秀才是灵宝人，触动了我的敏感神经，故事的主要物品是蔓菁，这就把埋在我记忆深处的蔓菁唤醒和激活了。

一、

蔓菁在我们这代人的童年生活中虽然不算重要但也是不可或缺。

蔓菁长得像萝卜，但根茎没有萝卜粗壮，叶子与萝卜的也有明显区别。有人说它像人参，根茎长在地下，一拃来长，周身有些许细须围绕主茎，有时主根也分出小一点岔根，刨出来就像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煞是可爱。

蔓菁的根茎是人们食用的好东西。灾荒时可代粮食充饥，具有耳聪目明、健身强体的功效。蔓菁的叶子可腌成咸菜，营养丰富而全面，它充当着既是粮食又是蔬菜的双重角色。

古书记载:蔓菁根加水煮汁服用，可除腹内痞块积聚，服少许可治霍乱导致的胸闷，还主治虚弱、疲劳、视力差等症状。

另一本史书记载:蔓菁南北皆有，四时常见。春食苗、夏食心(苔)、秋食茎、冬食根。在诸菜中，有益无损，与世有功。收子为油，燃灯甚明。

《本草纲目》亦云:蔓菁"根叶苦温无毒，利五脏，轻身益气，常食通中，令人肥健、消食下气，治漱、止消渴。"

有古书甚至把蔓菁当作"小人参"看待，说人久食蔬，虽有谷气却有菜气，食蔓菁者独无。

虽然从实用和疗效上讲，蔓菁的食疗作用十分了得，但对大部分人而言，蔓菁的味道中含有些许苦辣和药腥味，吃起来并不爽囗，若单独食用更是难以下咽，并不广受欢迎，人们只好变着方法食用。比如，煮粥时下锅、作菜时加其它食材，才会既可口又营养。

童年时代，我们这一代人与蔓菁的关系可以概括为若即若离、不离不弃、不可或缺，不刻意思念、也不会忘记。

二、

儿时的我，对于蔓菁，有一深深的美丽误解，而且这误解根深蒂固，直到现在脑海深处仍时不时处在恍惚状态。

我一直认为蔓菁与油菜是一回事，觉得蔓菁是没开花的油菜，油菜是长大开花的蔓菁。这种错觉伴随着我过了大半辈子。

现在想来，之所以出现这个错误，主要是蔓菁与油菜长相十分相似。小时候它们的幼苗形状相似，只不过蔓菁的叶片稍宽、叶面摸上去发涩，而油菜叶片窄而光滑。可是那时候没人注意这个，觉得它们都是蔓菁，叶子可炒着吃、也可腌着吃。

造成这低级错误，主要是二者的花极其相似，都是黄色的。花开时节，铺天盖地，仿佛一袭金色地毯，让人看得眼花瞭乱、目瞪囗呆、如痴如醉！其实仔细观看，二者的花色、花形还是有细微的区别，但那时我从没有仔细观察。

觉得唯一有区别的是，那时候经常从田野里拔一些零星的又粗又壮的野蔓菁熬稀饭吃，觉得这些野生的蔓菁营养全面对人身体会更好些。而油菜是整块地整块地种，认为那是人工种的蔓菁，营养不高，没有人拔着吃。所以想当然中又加深了这个美丽的错误的固化。

人往往就是这样，一旦认定的事情形成固定的印象，即使后来证明原来的认识是不正确的，但要想真正改变固有的认识还会显得很困难，这恐怕是人重复犯错误的一个原因。

三、

蔓菁历史悠久，从古走到今，一直作为人类的朋友，发挥着独特的作用。

在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蔓菁数次现身。

其中"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是说到哪里采蔓菁(葑，蔓菁)？沫水的东边。牵挂的人是谁。当然是那个漂亮的庸姑娘。在这里蔓菁是美女的化身，描写的是一对年轻男女情窦初开，在河边约会、相亲相爱的情景。

但是好景不长，在另一首诗中，风格大变:“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是说采蔓菁、采萝卜，不要因为它的根茎老化就舍弃它们。道德规矩轻易不要违背，因为你是要和它们（指叶子与根茎）白头偕老的啊！诗中把蔓菁、萝卜的根茎比作女子的容貌，会随时间的变化而老化，但人的德行才是第一位的。对薄情丈夫背叛的哀怨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在现实生活中，蔓菁的主要作用还是食用，关键时刻它会挺身而出，以救无数人的性命为己任。

据《后汉书》记载，东汉永兴二年(154)六月，蝗虫为灾，朝廷下诏书，号召遭此灾难的郡国，多种蔓菁让百姓食用度过灾荒难关。这一举措，使许多人免遭饥馑之苦，保全了性命。

三国时期，诸葛亮一次率军匆匆出征，粮草无着，便命令士兵们采集一些野蔓菁带上当作军粮。蔓菁虽然是野菜，但含糖量高，比一般菜蔬充饥耐饿，所以不但没有影响士气，反而吃了蔓菁打了大胜仗，被后人连连称道。

明代文学家张岱根据诸葛亮这一典型案例，总结出食用蔓菁的五个方面的好处:一是可生吃，二是可菹酸菜，三是根可充饥，四是生食可消炎止咳，五是连食可补人身体。应该说是不可多得的好食品！

后来蔓菁又被称为诸葛菜、五美菜。

四、

或许是因为天生口味不佳的原因，蔓菁后来在人们的生活中一直不温不火，仿佛白练了一身好拳脚却施展不开，实力与地位一直不相匹配。历代一些大美食家对蔓菁鸣不平亮出真功鼎力相助。

苏东坡是大家公认的美食家。他的饮食秉承三大原则:一是安份以养福；二是宽胃以养气；三是省费以养财。他创立的名菜不仅有“东坡肘子”，还有一个传世名粥——东坡羹。

这道名粥不用鱼肉五味，所煮菜羹却有自然之甘。主要是以菘(大白菜)、若蔓菁、若萝菔(白萝卜)、若荠等菜，揉洗去苦汁，下菜汤中，再加生米为糁，加少许生姜，以油碗覆盖其上。炊饭如常法，饭熟，羹亦烂，就可美美地食用了。

有趣的是，“东坡肘子”在后代乃至当代仍大行其道，传承有人，而“东坡羹”名气就小了一些，似乎也没有走出不温不火的宿命。

五、

蔓菁的学名叫芜菁，在南方多呈圆形，所以又称大头菜、盘菜。它根块肉质，无辣味，有的地方也叫甜疙瘩菜。据说我们吃的榨菜，就是大头菜腌制而成的。在有的地方，甚至把苤蓝、芥疙瘩、芸苔等都归在芜菁一类的，但我总感觉与我们北方的形状像人参、萝卜的长形蔓菁不是一回事。

现如今，种农作物也讲求经济效益，蔓菁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被产业化、也没有进入大棚种植，早已沦为小众的身份，在农村也不多见。不要说城里人，就连农村人也快不识它的真面目了。它偶尔现身，让我们这些对它怀有深厚感情的人，大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惊讶与珍惜！

原本想蔓菁仅仅是充当人们生活的救命草普通而平凡，未曾想在诗人笔下它也会大放异彩。

唐代元稹写道:“三春已暮桃李伤，棠梨花白蔓菁黄。村中儿女争摘将，插到头鬓相夸张。”满满的诗情画意！

苏东坡吟咏:“微雨过，何处不催耕。百舌无言桃李尽，柘林深处鹁鸪鸣。春色属芜菁。”东坡先生在食用后，还让芜菁略显风流倜傥！

到了明代四大才子之首杨慎笔下，蔓菁已上升为淡安与平和的境界，释放的是畅荡的胸襟与气度！他写道:“最高峰顶有人家，冬种蔓菁春采茶。长笑江头来往客，冷风寒雨宿天涯。”

这首诗与他那首被《三国演义》选为开篇语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呈现的都是豁达、通透的风格，表达的是站在高处、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展现飘逸洒脱的情怀，让人不得不对默默无闻的蔓菁高看一眼！

六、

这次无端由想起蔓菁菜，是因为读到戏曲《偷蔓菁》的词条感到格外亲切的缘由。再品读这出戏的故事，除了诙谐滑稽之外，还让人读出了对知识分子的深深同情。

中国知识分子虽然有酸腐之气，但大多数做人正直有骨气，为人善良有原则，遵循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古板气节，对偷鸡摸狗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不到十分奈何，绝不会为了几个区区蔓菁而让人追到家中论理而丢尽颜面。

让秀才不顾脸面把家人性命寄托在几棵救命的蔓菁身上，反衬乾隆十三年的那场饥荒已到何等严重的地步。或许这才是那出戏想告诉人们的隐情！

当然，这一点属题外话！

（部分图片选自网络，特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