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风又起

秋秋

　　风起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军帐之中，美人起舞，霸王饮酒，四面楚歌，歌声渐近，思绪如潮，回忆翻滚。大帐内，一片寂静，项羽闭上双目，静静回想平生之事，虞姬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怜爱与不舍。

身出贵族世家，少时习武练剑，一身本领。立志横刀立马，在逐鹿中原之际，建立一番千秋伟绩，足以青史留名。所以，当他看见秦始皇坐于龙辇中出行时，意气风发地说：“彼可取而代之。”当各路领兵相会时，他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居人之上的想法，反而将那些畏畏缩缩之人衬托的卑陋渺小；当他进攻秦廷时，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印上项楚的印记。他不屑于蝇蝇苟苟，暗里放箭，一生活得光明磊落，荡气回肠，奏响一曲华夏之歌。双目重瞳，一匹乌骓名马，墨黑的马身跨越出英雄的步伐，银盔铁甲，朔气金柝，唯有塞外声。饮马长城窟边，一骑尘沙，飞扬千里。一瓢红缨，勾勒出英勇的身姿，而他的身旁还有着另一匹马，马上是红衣如火，美目张扬。自古以来，青萍配结绿，美女配英雄。历史让他们在这样一个战火纷飞的时代相逢。于是，格外绚烂，格外凄迷。生死相随的爱情，将这场残酷的江山博弈添加一丝难得的温情，让刀光剑影血溅河的厮杀中盛开明朗的繁花。美人如玉剑如虹，车如流水马如龙。

项王军壁亥下，项羽惊而起，起而饮，饮而歌，歌而泣。江山如画，一指弹土，转瞬间，不过灰飞烟灭。有人说，项羽这一生临近结束时，最放不下的不是西楚霸王的完璧天下，而是身边相爱的女子与身下相伴，驰骋纵横，一次又一次与他出生入死的宝马，也是对八千子弟无一可生返江东的自责愧疚。是的，他最在意的不是权力，而是心中的情。是对虞姬许诺终生的爱情，是对乌骓冲锋陷阵的真情，是对江东子弟情如手足的深情。面对死亡时，刘邦可以为躲避追兵抛妻弃子，可以为一战成功而置生身之父生死于不顾，可以为留得一条命去曲意逢迎。但是项羽不会，他从不逃避，宁为玉碎，也不会瓦全，宁可身死战败，也绝不苟且偷生。这便是他与刘邦的区别，无论刘邦取得多大基业，她在别人眼中都是世侩小人地痞无赖，而项羽则是高贵的，真正的九尺男儿。一个人的穿着地位会发生改变，但血脉中流淌的血液，骨子中的气节是不会改变的。项羽用生命坚持到底的傲气，始终不会飘散，他从未失败，他捍卫了凛凛侠义，告诉了世人何为英雄，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那些外强中干，那些虚伪软弱，一旦得到机会飞黄腾达，便想自立为英雄的人，不禁怯懦，不禁无所遁形。

　　他是李易安笔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铿锵男儿，只留乌江边千年的想念；是杜牧哀叹“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的遗憾霸王，历史的叹息与无解，永远封存在江水寒之中；是胡曾“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的有情有义。“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谁言虎落平阳，只能被犬欺？真正的百兽之王，无论沦落至何种地步，都依旧高贵冷傲，不可侵犯，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为也？答案早已昭然若示，就似司马迁为李陵请冤，宫刑凌辱。本欲一死了之，奈何史书未完，终铸就史家绝唱，韵传千古。人们皆知，本纪是为帝王所记，项羽一生未曾登基为帝，司马迁却为他倾墨一书，莫不是因为他对这位悲剧英雄的感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又感于他横剑一死，青史留名。而司马迁的选择活下，也同样铸就了这根天地苍茫一根骨，成就了列传齐修。

　　斩将刈旗，灯火通明，谁又随他冲向重围？乌江亭长倚舟而待。

　　“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且籍与江东弟子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江水呜咽，水波低沉，三十功名尘与土。遥想昨日，军帐歌舞，谁会料得竟有如此下场？英雄的死法只有两种，一种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另一种是美人剑下死做鬼亦风流，可不免都过于伤情。她所要的风花雪夜盛世长宁，他通通不能够给她；他所承诺的两情相悦，共看山河也通通都没有兑现，可是她无怨亦无悔。此生能够相遇，与君共话一段良缘，就已足够幸运。她不是普通的红尘女子，只知春宵苦短，却也期盼着夫君愿执手画眉，轻点眉间一点朱砂温柔；她不似吕雉唯权独尊，步步为营，或许她只想身边的这个人可以好好生活，胜过于浴血沙场。从始至终，从回眸相对的那一刹那，她便用指尖的纹路解开她心中的锁。他愿驰骋征战，她便携剑相随；他饮酒高歌，她便霓裳而和；他想以江山为聘许她十里红妆，她便一袭嫁衣与他戎马奔波；他兵败而走，无以为聘，她也辗转相伴，嫁与项郎。她与他在一起，不是因为他是项羽，而是因为嫁衣之下牵手的人是那日春光之下的男儿郎。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彼此一眼，就已确定了永远。有时候一眼已万年。脱下一身冰冷的战甲，闺阁之中，他也愿为心爱之人，绾上青丝，插上发簪，英雄柔情，任谁都会为之动容。

戏台上，粉墨佳人，水袖轻带，遮住半面妆。看大王在帐中合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闲情，轻移步走向荒郊站定，猛抬见碧落月色清明。夜色已深，歌声渐近，四面楚歌扰乱了帐内外两个人的心。帐中的项羽断然没有入睡，他是害怕虞姬难过，为了安慰她才假装侧卧而眠。帐内的他回忆之前种种，帐外的她担忧他天明后的命运归途。莲步移挪，兰花指捻，水袖翩翩，好似月下嫦娥，芳菲华年。那一刻，他多么想她真的就是那广寒宫中的仙女，起舞弄清影，飞入明月，不必与他一起收拾这场残破的败局。奇迹是不会发生了，明日清晨的结局，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英雄末路，美人白头。

　　乌江边，汉军已至，项羽身中数十箭，慨然长叹，仗剑而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项羽歌声未落，却被一声清脆婉转的话语打断，虞姬突然抽出宝剑，自颈而刎，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天地为之眩目，染红了衣裳。那鲜血在她的身下蔓延，仿佛盛开了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身下残血，肤如凝脂，如此鲜明的对比，刺伤了项羽的双目，泪水决堤而下。她的举动震惊了汉军，也震惊了项羽，她是一只折翼的蝴蝶，断了线的风筝，轻轻滑落，倒在项羽的怀中，目光相对之处仍是熟悉的柔情。她伸出了一只手，仿佛想要最后一次抚摸他坚毅的面容，指尖过处，轻轻抚平他眉间的愁峰。他紧紧握住她徒留无力的手，一腔痛苦竟只剩无语凝噎，这一刻，四周寂静无声，再没有楚歌残响，再没有汉军操戈相逼，再没有利剑刺入身体的丝丝作响，天地似乎也为之静止，草木有情也为之哀悼。

　　“你为何……为何？”

“君在，妾在，不求相忘于江湖，只愿长相厮守。”

　　最后一眼，最后一遍，最后一念，点点滴滴，消磨了时间。一双美目终是无力的相闭。他心中是窒息的痛。还忆那日，微风正好，斜阳余晖晕染一片昏黄，在一片桃林下，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就这样相遇了，两个人都微微晃了神；还忆那日，他在马上对她伸出手说着山河为聘，送卿一世繁华，她根本没有在意他所说的话，只是那对面少年一双真挚的眼，只是那对她伸手的潇洒英雄，让她动了心，于是，她便将一生交付于他；还忆那日，一向威严的他，在她面前款款舞剑，只为赢美人一笑。他紧紧的紧紧抱住她，一柄长剑，瞬间刺穿了两人的身体。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一个破碎的梦，梦醒梦眠，最终还是一片凄楚。两个人相互依偎，十指相扣，眉眼如生。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何为功成？张仪、公孙衍岂不大丈夫？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刘邦纵得天下终失英雄本色，项羽血性柔肠，豪侠义气，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英雄。宝剑赠侠士，美人配英雄。那一刻，天地为之失色，大雁低垂，和歌而罢，一曲终了，霸王别姬，回荡千年。暑去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古之宝剑，青萍之气，凉薄如霜，终落寞于一片草莽。乌江亭外，乌江水中，乌骓长嘶，纵身入江。那一片残血，染红了夕阳，染红了泪眼，这一阵风吹过历史的柳絮，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月光色女子香，泪断剑情多长，这红尘的战场，有谁能称王？过情关，谁敢闯？望明月心悲凉，千古恨轮回尝。眼一闭，谁最狂？这世道的无常，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