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年轮——老东镇剪影

中原酬唱集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题记:《都市的年轮》是我为《记忆中的市北》丛书而写的一篇忆旧文章。我家旧居就在老台东的龙门路上,大约在这儿住了整整六十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抚今思昔,换了人间 !</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岁月总会告诉人们一点什么。尤其在这临近春末的傍晚,刚刚点燃的灯火开始搅动一个个不太安分的梦境,当你走过这座岛城的那条遐迩闻名的台东三路商业步行街,徜徉在五彩乱眼、喧嚣闹心的建筑群中,身边不时掠过油头粉颊、靓装丽服的年轻的和不太年轻的面孔,眼帘里蓦地映出一幢破旧的楼房,瑟缩着伫立在寒风之中,虽然也赶时髦地披挂一新,但那模样终究透出几分寒碜与委琐,让上了点岁数的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怅然和遐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是刻在都市额头上的皱纹,没法儿遮掩的。</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座楼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是颇有名的,那时候它被称为“市场楼”,算得上是青岛市老城区的商业中心了。(这座楼现已被拆掉,旁边的大陆茶庄也已香消玉殒。)</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青岛人向来有以地理条件的优劣和生活水平的高低来排座次的习惯,老市内五城区(市南、市北、台东、四方、沧口)之中,老台东人的自我优越感显然高于四方和沧口,但绝比不得市南依山傍海的阔绰,甚至也稍逊于市北山环路绕的风骚。在素以“碧海蓝天红瓦绿树”自豪的老青岛人的心目中,有三大享受:逛“街里”(中山路)、看樱花、洗海澡,可这老三样都跟老台东不挨边。</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对于老台东(那时候叫东镇)人来说,逛“市场楼”已经是很大的奢侈了。市场楼里面除了密布着日用杂品、粮油肉蛋、干鲜海货的摊位,还有一座可容700人的大戏院,即后来的遵义剧场。最初叫同乐茶园,后来叫商业舞台,1947年改名为“光陆大戏院”。这里除了演戏,有时候还演电影!要知道,对于二三十年代乃至四十年代的青岛人来说,这可谓超级享受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 说起“听戏”,你便会明白这是需要一定的物质基础和悠闲心境的。人仰面靠在椅背上,眼睛微闭,一副优哉游哉的神态,一手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喉咙里牙疼似的哼哼着,猛然间迸出一个“好”字。这时候,你会由衷地赞佩“听戏”这个词,若非经过千锤百炼的推敲,也必定是才子的“妙手偶得”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现今当代商城一带,当年人称“水龙池子”,周围散布着好几家绸缎庄,“福源泰”、“义聚德”、“昌盛源”,市场楼的对面是“三兴绸缎庄”。绫罗绸缎是那时的高档时尚用品,有钱的和赶时髦的人每年总要置办上几套绸缎旗袍或长袍以及中式衣裤什么的,穿着招摇过市,惹来一片妒羡的目光。摩登(modern)这个词那时候很流行,跟现今的“领导服装新潮流”差不多。年轻女子,倘若谁被称为“摩登嫚”,那简直就是评上了“世界小姐”!穿西装的则是公子哥儿和在洋行里干事的人。平民百姓逢年过节才能置上一套仁丹士林布的新衣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无论是绸缎还是阴丹士林布,在今天都已经难得受到人们的青睐了。层出不穷的时尚布料和款式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只能各领风骚三五天。现如今的年轻人已经难得到电影院或者剧院里去打发宝贵的时光了,他们也早已不再用“你吃了吗”这样的语汇作为见面礼了,他(她)们刚刚从麦当劳的台阶上走下来,嘴角还挂着一点面包屑,正优雅地掏出纸巾,轻轻地揩去,然后挽起彼此的手臂,相携着走向不远处的那座颇具规模的大商场。他们身后,便是当年闻名岛城的日用土产杂品一条街——龙门路。只不过这条街已经名存实亡,只是一条窄窄的胡同了,而且名字也已改为长兴路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打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龙门路就形成了商业一条街的特点。这条街的商家,做的是同样的买卖——土产杂品,操作着同样的模式——前店后家。每天一大早,家家户户大人孩子齐上阵,忙着往外搬货物,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无非是扫帚、簸箕、铁锨、洋镐、锅碗瓢盆什么的,在自家门口一一摆好;傍晚再忙着往家里搬,又是乒乒乓乓一片乱响。竞争是免不了的,但商海无边,船多不碍路,只要是诚信热情,眼明手快,自会赢得良好的信誉,那生意自然也兴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龙门路上的商店家家有门头字号,大多嵌以“德”、“信”、“诚”、“和”、“谦”、“顺”、“祥”等字眼。一位从20年代就在这条街上住的老人谈过自己的生意经,话语里颇有几分自矜与自豪:“凡是到龙门路上来的人,必然是想买点日用品什么的,青岛那么多好山好水,要看光景,谁还会到这儿来看?</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人家打你门前走,往你这里瞅了一眼,你让他过去了,说明你不会做买卖;进了你的店门,你没让人家买到称心的货物,说明你不会做买卖;人家走了再不来了,还是说明你不会做买卖。”</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讲了当年的这样几件小事:那天一家小店来了一位顾客,女的,四十多岁,看中了一个木盆——那时候洗衣盆都是木制的,可没带够钱,正犹豫着,老板娘说:“没拿钱不要紧,你先把盆捎着,等有空再把钱送来。”那妇人很感动:“你放心?”“怎么不放心!”</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二天,那顾客果真将钱送来了。自此成了朋友,常来光顾买东西。还有一次,天气骤变突降大雨,一顾客滞留小店里,掌柜先生便取出家中的雨伞,让素不相识的顾客打伞回家。天晴后,那人自动送回来了。那时候的民风淳朴,由此可见一斑。</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20年的春节已经微笑着来到人们的身边。不过现今的年轻人不像他们的长辈们那样把“年节”看得很重要了,他们也许更看中那个舶来品“情人节”呢。而在过去,特别是二三十年代的时候,“年节”是一个很神圣的字眼。</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贴“福”字自不必说,老东镇人过年的食品也很讲究的,每到这时候,各家各户都要提前做饽饽(馒头),因饽饽的样式不同,含义自然也不同:鱼形为吉祥,桃形为长寿,苹果形为平安如意。有的家里还要做上一对“剩虫”,意思是年年有剩粮。有的家里不仅有“剩虫”,还要做上一对“圣鸡”,象征着家中的孩子学习好,能够年年升级。除蒸馒头外,还包“豆包”,你一听这音儿,肯定就知道这是“都饱”的意思。还有的要做豆腐——一家人“都福”;蒸发糕呢,自然是图个“发财”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当年东镇一带的地方小吃,也曾名噪一时。“大嘴炉包”、“金城包子”,都是远近闻名的。不必说来吃包子的人有多少,单看那地上的蒜皮,就有厚厚的一层。甚至有钱的人坐车专程来吃,可见生意之红火。</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朝天锅”,那锅的直径足足三尺有余,各种猪杂炖煮在一起,咕嘟咕嘟地打滚儿;吃饭的人则散坐四周,肉一碗,汤管够,人人吃得大汗淋漓,痛快酣畅。</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时候的饭铺铺面简单,几张长桌,几条长凳,一个筷子筒,专卖各种随意小吃,不外乎馒头、饼子、火烧、小米粥、大米稀饭、甜沫、小豆腐、豆腐脑、大锅饼之类,那锅饼的直径竟在二尺左右。小伙计在门外吆喝,有板有眼:“包子饺子面条子,大卤面,火烧子,要啥有啥,香油馃子现炸!”</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倘若家中来客留饭,主人可到附近的“聚福楼”饭店点几个菜,自有小伙计给你送上门来,极为便利。用长脖儿的小锡壶烫上一壶烧酒,再拌上一碟香而不腻的猪耳朵,主客举杯相邀,惬意十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爱喝酒的老青岛人都把白酒称为“烧酒”,原来这种白酒是用烧锅制作的。当年长春路附近就有三家“烧锅”,这是小型的酿制白酒的作坊。有一家最大的叫“义源烧锅”,每天车马不断,拉进去的是粮食,拉出来的是黄褐色的酒糟。马路上常年散发着浓郁的酒香。</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青岛人喝啤酒的习惯是上个世纪60年代以后才培养起来的,在此之前,青岛人对啤酒没有感觉。其实青岛啤酒厂就在东镇的登州路上,在自己的家门口,真有点“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味道。忽然有一天发现原来是个美人坯子,白白造成了这么多年的“资源浪费”!70年代里,谁家结婚,能够滚回一大堆“炮弹”(那时的啤酒桶),哥们儿准夸他路子广,身价顿时倍增。</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光陆大戏院”是有钱人“听戏”的地方,一般人难得光顾,新华里的说书场倒吸引了不少平民百姓。新华里位于台东八路与威海路交叉口一带,当年有一个较有名的说书场,大约三四十平方面积,十几条长凳排列成行,场外挂一木牌,写着书目和说书人的名字。在众多的说书人中,王宝亨是最有名的了。那时候他三十多岁,留着现今盛行的小平头,两只大眼睛顾盼生辉,说起书来抑扬顿挫,响遏行云,还带有武打动作,极受听众欢迎。有一位掌柜的听书听得入了迷,自己也成了说书迷,专门喜欢给人讲《三国》。那次正讲着,忘了炉子上的锅饼,有人喊起来:“糊了!糊了!”他却不急:“嗨,锅饼值几个钱!这儿有八十万人马正要过江,这个事大,还没个交代呢。”</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龙门路上有两座“平民市场”,其中一座市场当中搭木板作为戏院,当时名气挺大的柳腔演员张秀云、张喜云就在这里唱戏。进门不要钱,唱一段便有小伙计过来收钱,你给一个铜板也行,给两个铜板也可。那次唱《砸船》,唱到动情处,听众纷纷往台上扔铜板。</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人声灯影中的步行街是令人陶醉的。但那灯火阑珊处总叫人有些不放心。蓦然间,你会发现一些觊觎的眼睛,闪着攫取的光。</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据老人讲,就在这一带。上个世纪20年代曾是一排青瓦小平房,靠近台东六路处,便住着一个专卖“老海”的“高丽棒子”。抽“老海”上瘾的那些人,有了点钱就到他那儿去。那窗口是活动的,跟现在电影院的售票口差不多。常客们好像有暗号似的,敲几下,那窗口便“啪”的一声打开,你递进钱去,里边便扔出一个小包,然后又“啪”的一声关上。那些烟客便赶紧寻到一个犄角旮旯,把那点“白面”倒在一张锡纸上,用火在底下烤,再卷一个纸筒,咝咝地吸到肚里去了。顿时像把精气神一下子全都召唤回来似的,眼里放出光来,那披在肩头的麻袋片竟然也像战袍,气昂昂地甩着走开,全然忘却了在海泊桥下啼饥号寒的妻儿。</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们原先也有一份家业,但长此以往,那份家业就这样化成了一缕缕的烟雾,只有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这种人很为良善百姓所不齿,每当看到那副大烟鬼的病容,老人们就骂:“这种人饿死不可怜!”</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时候,德盛路一带有一个“平康里六院”,是专门的妓院,有钱的“色狼”们常出没的地方。另外则是等而下之的了,俗称“半掩门子”,常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倚门卖笑,招呼路过的男人们进去喝杯茶,吸袋烟,然后各行其是,进行钱色交易。普通人家是严禁自己的孩子到那一带地方去玩耍的。</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提到东镇,就不能不提“萝卜会”。离威海路不远的道口路上,当年曾有一座“玉皇庙”,1931年后改名为“清溪庵”。庵里有个浓妆艳抹的“送子娘娘”,她怀里抱着个二尺长的泥娃娃,把半寸长的“小鸡鸡”裸露在最显眼的地方。</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往年,每到正月初九庙会开张之日,久婚不育、盼子心切的人们便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尤其是那些求子未得忍辱度日的中年妇女,她们虔诚地焚香磕头,顶礼膜拜,颤抖着双手捐出自己的血汗钱之后,红着脸小心翼翼地从泥娃娃的“小鸡鸡”上掐下一块泥巴,悄悄地带回家去吃掉。一个“小鸡鸡”被掐光了,掌庵尼姑便随时续上一个,一次庙会备用的“小鸡鸡”得好几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为了给这些赶庙会求子的人们充饥解渴,附近的菜农都来卖萝卜,那萝卜脆甜多汁,据说吃了一年不会闹牙病。于是一年一度的“萝卜会”便应运而生,红红火火,与“送子娘娘”一起名传遐迩,相映成趣。据上了年纪的人讲,这习俗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随着岁月的变迁,清溪庵早已荡然无存,“送子娘娘”也已无影无踪,但在清溪庵的旧址上,一年一度的“萝卜会”依然红红火火,热闹不减当年。现在已经延伸到昌乐路文化街一带了,一到正月初九,这里便人潮涌荡,比地里的萝卜还多。</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如今,台东三路已经成了岛城新的商业中心,与东部、中山路、李村构成四足并立的市场格局。每当从这条街上走过,听着那喧嚣的市声,总会让人想起那些过去的岁月,那些发生在这个地方的故事。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是这个城市独有的年轮。它还会继续告诉人们一些什么,用自己独特的语言,把故事交给岁月收藏。</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