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平两岸阔

大漠独行

　　又一个汛期来临之际，受八叔之邀，我们从小村走出去的几个“孩子”，再一次回到嫩江边，饱食了鲜美的嫩江鱼，树林里长大的溜达鸡，举杯欢歌，醉意浓浓。

天不是很蓝，有成朵的白云在天边漫步，几乎没有风，水面平静如镜。站在护江大坝上，极目远眺，一览无余。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平静流淌的江水，几叶忙着捕鱼的小船，在水中悠然缓行。此时，你会自然而然想起王湾的诗句“潮平两岸阔”，心中会涌动起无尽的感慨，我们几个五十几岁的“老年人”，都孩子似的回忆起在江边成长的岁月里那些点点滴滴的故事。胡六子十几岁就能游水过江，李有子七八岁就能下钩挂鱼，我们兄弟常常在江边炖蛤喇……回忆这样的往事，纵然是白发老翁，也会年轻成顽皮的孩童。胡六子的孙子在江边嬉闹，我们担心孩子的安全，八叔说：“小村的孩子不都是这样长大的吗？青蛙一般，扔到水里，也会扑腾上来。不过，这孩子出奇地淘气，小村百年不遇。”小村的又一代人在成长，都说淘小子出息人，有后劲。小村的未来，就靠他们这一代了。坝上，往来修护江堤的小村人，他们各个笑逐颜开。也有忙着捡蘑菇的妇女，开着电动三轮车，匆匆赶路，一方花头巾，让她们的容颜躲在暗处，分不清是二嫂还是五姑？

酒宴开始，我主动说了祝酒辞：“今天的祝酒辞我说三句话，我们想家了；我们想家乡的味道了；我们最想说的话是，愿我们的父老乡亲的生活就像眼前南去的江水，奔涌不息，风正一帆悬。”我的话点燃了大家共鸣，大家纷纷举杯，为渔民的又一个丰收季送上满满的祝福。

　　话得从前年说起，那是一个农闲时节，八叔家杀年猪，我和弟弟应邀参加杀猪宴，酒席间谈到农闲时节捕鱼，没有执照，只能偷偷摸摸，有时被捉到，不仅没收了网具，连屋里挂的渔网和水衩也被拿去烧掉。八叔说起这些很是气愤，我们开导他说，国家有政策，捕鱼要有执照，有了执照不仅可以捕鱼，国家每年还有相关的补助政策，一举两得。那时弟弟就劝八叔办个营业执照，不仅可以光明正大捕鱼，我们还可以常来江边聚聚，八叔听了我们的话，办执照的事儿一拍即合。不是疫情原因，我们的相聚可能还会更早一点。

八叔听说我们来，杀了一只大公鸡，鱼是现从江里捞出来的鱼，以鲶鱼为主，还买了一挂鞭炮，庆祝他捕鱼开业。聋三叔亲自下厨，在江边“混了”几十年的三叔，做渔家饭绝对是一流高手。清炖鱼，土豆鸡，玉米面大饼子，农家纯粮小烧……在这样有些简陋的饭桌上，吃着奢华的渔家饭，不多喝一点酒，不喝醉，你会觉得自己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席间，安喜子，张军子，李有子……他们都来到饭桌旁，有的举杯同乐，有的打听我们在城里的生活和工作。八叔说江边就是这样，你以为还像你们城里人，到了谁家让你吃饭，膀子都拽酸了也不上桌，在这里谁赶上了吃饭谁吃，没有筷子，撅个树枝就蹲在饭桌旁，照样吃得满心喜欢。听着八叔的话，感慨渔家人生活的随意，随意中又是满满的乡情，满满的乡邻大爱。

张军子叫张学军，在小村，几乎都是昵称，张军子被小村人叫了几十年。军子是本家的姐夫，忙着过江去寻找狐狸，没有坐下来喝上一杯，算是缺憾。对于他过江的理由，我们几个都很奇怪，问过去，他说是“放生”。六十四岁的张军子，年轻那会儿，应该是捕杀过狐狸，到了晚年，心生悲悯，看着被江水淹没的庄稼和小岛，想起那些岌岌可危的生灵，有了过江搭救的想法，这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华丽蜕变。他的做法在小村算不算个例？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小村人生态意识的觉醒源于生活，源于日渐变好的生活。衣食无忧，鱼、肉不再是饭桌上的奢侈品，剩下来就是为子孙营造更好的生活环境，我们都为张军子点赞。

当年，在小村，军子可是前卫人物，杨子荣式的帽子，棱角分明，雪白的衬衫，一尘不染，拉一手好二胡，颜值高……这样的帅男，让多少待嫁的姑娘心旌摇荡。每次见到他，都是衣着整洁，都是面带微笑，都是嘘寒问暖……他给我的最深印象，永远停留在二十几岁的风华正茂。每一个闷热的夏夜，军子那清凉略有几分哀怨的二胡，在我少年心田播种了不一样的小村生活。那如水般清凉的二胡声，在以后的许多年，都在我的心田上静静地流淌和滋润。而我，作为小村第一批靠读书走出去的孩子，少年苦读的身影，也永远停留在军子的记忆中。问起来，军子奔七，我也奔六了。站在堤坝上我们哈哈大笑，我们的笑声，包含了太多的生活况味。是生活的安逸，是江水般宽阔的胸襟，是永远割舍不掉的浓浓乡情。

　　聋三叔和小四叔是亲哥俩，在叔叔辈中，我们走得近了些。聋三叔的故事我讲了很多，小四叔的故事也有讲过。两位叔叔也迈进了老年人的行列，但是，他们没有选择安逸的晚年生活，还在辛苦忙碌。他们都是中年丧失伴侣，孩子独立后，他们又组建家庭，谈不上美满，用聋三叔的话就是搭伙过日子。每年种完地农闲时，他们来到江边过渔民生活，江水封冻时，他们又回到小村。

小四叔有三个女儿，孩子读书时，四婶身患绝症，那时四叔一定很无助，我除了能为孩子解决点学费和学习用品，没有给小四叔更多的帮助。那时我们还都在温饱的边缘，实在没有能力在金钱上给小四叔援助，每次相见，心生愧疚。重组家庭的四婶也是小村人，晚年“精明”了很多，我们到了江边好一会她才回来，兜里装了不少蘑菇，她去家附近的树林里采蘑菇去了。看到我们的到来，她没有表现出什么惊喜，弟弟赶紧递过去一块西瓜……熟悉后，她猜出我们是兄弟俩，吃饭时，四婶站在饭桌旁，她不是想吃饭，一日三餐，几乎天天都有鱼吃，她是想听我们讨论过往岁月的故事，她是想让我们不要客气，多吃多喝。这就是小村人的纯朴厚道，善良无私。告别时，四婶敲打着车窗，让司机开车慢些，说了几遍，像是母亲叮嘱远去的孩子，那一刻，心生感动，有泪盈眶。

在聋三叔，八叔忙着做饭的时候，我走进了杨树林，那里也有我的近千棵树。差不多有二十年了，那是当初我和二哥响应国家号召——退耕还林，栽下的树。树不是很粗，但是很高。二哥去世也有十几年了，二哥的儿子读完警校工作了，二嫂也不用种地了，九泉下的二哥应该欣慰和瞑目了。二哥在世的时候，每年春节前我们都要聚一次，彼此拜年，互相祝福。那时的生活远没有今天这样富足，但是，我们都对生活充满希望。二哥的杨树，我的杨树，在阳光下听着涛声，在风雨中，看着小村的幸福生活。地下，它们的根相互拥抱在一起，亦如当年艰难生活中我和二哥握紧的手。

林下陈年落叶不是很厚，蘑菇却是很多。八叔说，前段时间下了几天雨，妈呀，采蘑菇的人排成队，人人都有收获，年夜饭的餐桌上小鸡炖蘑菇，在小村依旧受欢迎。此时，雨后几天了，地面渐渐干燥，蘑菇已不是很多，但是，走在林间，蘑菇依旧随处可见。慢慢地走，慢慢地捡拾，没有了儿时采蘑菇的那份欣喜。很珍惜每一朵蘑菇，我的生命中，有过蘑菇美味的滋养，小村人的生活中，有过蘑菇鲜味的点缀。那些远方的游子，当他们的餐桌上有了小村蘑菇的味道，他们一定会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土地，想起家乡的风雨岁月。

　　有了汛期，靠土地为生的乡民，有了在水中捞生活的机会。八叔说，他打鱼不是钱的事儿，主要是吃菜方便，又可以邀三五远在城里的朋友，在户外，在江边，把酒放歌，尽享生活……这是八叔的生活状态。几年前，八叔检查出胃癌晚期，医生断言能活几个月，八叔没有被病魔击垮，创造了抗癌神话。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八叔不仅活着，而且活出了质量，活出了洒脱。

在堤坝上小站一会儿，每个人的身上都会有大小不等的上百个蜘蛛爬满全身，那是涨水冲过来的蜘蛛。八叔不停地大骂蜘蛛不请自来，扰了大家的兴致。弟弟说，小时候老辈人都说有蛛蛛来，就是有客人要来，都说是喜蛛蛛，久别的嫩江，在以她的方式欢迎我们。饭桌上说起喜蛛蛛，我们颇为感慨。在这多灾多难的2020年，这么多喜蛛蛛到来，八叔明天一定出“红网”，我们明天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这样的话我爱听！”八叔把剩下的半缸酒一饮而尽，我们为此纷纷举杯。

与九八年的汛期相比，我更喜欢眼前的嫩江，无垠的江水，不失“海”的辽阔，又温顺地远去，就像小村人常态化的生活。水涨水落，有它的规律，遵循规律，在规律中讨生活，这是先民的生存智慧。

“风正一帆悬！”

在四婶的叮嘱中我们离开了故土，离开了嫩江。有些醉意，却是满心慰藉。我们把对小村人最美好的祝福种在了树林里，种在了那一江碧水中。愿它和杨树一起成长，和鱼儿一起游曵。

“风正一帆悬”是的，这是小村人明天的生活……

致敬我的父老乡亲



2020.0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