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爷的故事

刘晓农

一 上世纪四十年代，我们村出了一恶棍，外号“羊矮子”。此人从小好逸恶劳，偷鸡摸狗，成人后更是凭几招三脚猫功夫打架斗殴，横行乡里；旧政权解体之前，竟阴错阳差当上了保长！从此，他屁股后一把枪，带着几个喽啰，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对这厮，村里人或忍气吞声，或敬而远之，唯大爷爷（爷爷的兄长）不信邪，敢出头，灭其气焰。 那年秋天，同族一户穷苦人家起早贪黑大半年，眼看稻熟鱼肥，丰收在望，一天晚上“羊矮子”几个人把稻田里的鱼偷了个精光。那家人来找大爷爷“告状”，大爷爷看在同族面上答应为他讨回公道。 一天，大爷爷与“羊矮子”在村里迎面相遇，大爷爷厉声喝道：畜牲，你倒得瞎子米，～～家的鱼你也偷。你少管闲事，谁说我偷了？"羊矮子"回道。街头屋场里谁家丢了鱼都是你偷的。大爷爷这话虽有点霸蛮，但也不冤枉他。“羊矮子”气急败坏，从屁股后掏出驳壳枪对准大爷爷说，我就杀了你。你好大的胆，来，往这里打！大爷爷指了指挺起的肚子。这时，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羊矮子”素知大爷爷吃软不吃硬，怕当场出丑，枪就垂了下来。大爷爷接着威胁说，你是保长，不把钱赔给人家，看你还能当几天！第二天，“羊矮子”真派人把钱赔了。 当听到这个故事时，先为大爷爷捏把汗，后敬佩大爷爷的胆识。大爷爷念过书，能言善辩，又公道正派，在村里颇有人缘，前两年村人推举他做保长，那可是征丁派款的差事，做了一年代保长后死活不干了。后来上边乱点鸳鸯谱，让村霸“羊矮子”当了保长，其实他上无背景，下无势力，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枪只是吓唬人的，大爷爷定是吃准了他这一点，才故意碾压他。我爷爷膀宽腰圆，臂力过人，功夫胜过“羊矮子”，有一次作夜水，“羊矮子”要作霸王水，被我爷爷一锄头把压在水田里动弹不得，从此，对大爷爷兄弟俩心存忌惮。这可能是“羊矮子”不敢造次的另一个原因。 二 冬天，夜幕下的赣西农村万籁俱寂，偶尔几声狗吠划破夜空。我家灶前火塘里火苗跃动，烧水的铁镬发出“嘶嘶”的声音。母亲递上一杯茶，大爷爷开始摆他的“龙门阵”。这是那个年代大人们难得的消遣，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时刻。他讲伍子胥姜子牙，讲瓦岗寨上秦琼程咬金罗成尉迟恭，讲岳飞韩世忠，讲林冲鲁智深，讲曹操刘关张。 至今还有印象是讲曹操，说曹操落难到一朋友家借宿，朋友愁家中没有好酒，即骑着毛驴外出买酒。曹操正在休息时听见磨刀声，以为朋友要害他，他先下手为强杀了朋友一家，结果在厨房看到一头绑缚待宰的猪，曹操知道闯了大祸，赶紧走人。路上刚好碰见沽酒回来的朋友，朋友说我已交待家人杀猪招待你，酒我也买回来了，跟我回去吃了再走。曹操无地自容，却一不做二不休，“咔嚓”一刀把朋友也杀了。听者纷纷唾骂曹操，大爷爷最后也议论一句，“古搭娘卖个，恶是恶，不过不恶也难成大事啊”。多年后大爷爷讲的已是草蛇灰线，看《三国演义》，正是曹操枉杀吕伯奢一节，“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正是曹操此时留下的名言。 大爷爷应该熟读像封神榜、说唐说岳、三国水浒这样的明清小说，小说塑造了许多英雄人物形象，阐释的是忠孝节义传统美德。我常想，大爷爷与这些英雄人物为伴，并用以装扮他的精神世界，足够让他识尽世间忠奸善恶真伪美丑。 三 《论语》里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意思是你人都没有侍奉好，还有什么资格去侍奉鬼神，说明鬼事远没有人事重要。大爷爷是否领会了孔夫子的教诲，一辈子似乎不信鬼神。大凡点灯燃香作揖打拱的事能省则省能简则简，过年过节没办法也就走个过场。 每年七月十五中元节，要给故去的祖先烧钱烧衣，烧之前要号包，写明孝男孝孙某某虔诚备了钱衣，祖考祖妣某某受用等。估计这事以前只有大爷爷做，待我能握笔写字起，他就把这差事交给我了。他会很耐心教地我，哪个包大些写给谁，哪个包小些写给谁，原来是按照亲疏远近分配大包小包。那时我哪会写什么毛笔字，简直鬼画桃符，他在旁边瞄一眼总说好。估摸他心里想，鬼画桃符鬼也认得。 说他心里一点不信也未必，尤其是晚年。有一天，他对我姑姑说，美秀，下次去山里给我买些香墨纸回来。那是一种做纸钱的土纸。这话刚好让我母亲听到了，就打趣道，你横直不信，买得做咋个。大爷爷一笑，那个鬼地方从来没去过，到时万一有用呢，不要搞得我冒钱用。看来他对生死看得很透，很是豁达。 大爷爷对鬼神对生死这种达观态度，或许也与他从军的经历有关。二次革命时，莲花县是全红区，兄弟俩都参加了红军。大爷爷念过书，在县苏维埃任劳动部部长，后在肖克王震的红六军团（湘赣边红军）任过连指导员、团宣传队长，亲眼见过战场上的出生入死和红军内部肃反的乱捕滥杀（杀AB团）。有这种经历的人，一般对怪力乱神都嗤之以鼻。 四 大爷爷生于1910年，四十岁以前都处于兵荒马乱年代，现在无法得知当时的生活情况，但可以大致理解他的生存状态。 十岁前后，作为长子（上有四个姐姐）入馆开蒙，上学念书，所谓“盘箕晒谷，教崽读书”，再难也要送子读书。 二十岁左右干苏维埃，当红军，后因病回乡；红军长征后，国民党反攻倒算，肯定没好日子过；后来国共合作，政治上处境或许有所改善，经济上因抗日战争负担加重。 三十多岁时，我们家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业，即起造房屋。现在的祖屋建造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此时曾祖父佳章公（1876年—1950年）已年近七十，作为佳章公的长子，大爷爷应当是这场事业主要策划人，是他带着两个弟弟（此时三兄弟都已经结婚成家）勤耕苦累节衣缩食，历时五六年建成了这栋房子，从此儿孙安居乐业。 当时建房何其迫切！何其难矣！以1941年为准，全家人口12人，房屋3间，水田18石五斗（据1947年分关，水田2/3在足底下和油榨前）。很难想象3间矮房怎样住下这老中幼三代人。据说，曾祖母在牛栏上面摊个铺睡觉。好在三弟兄同心协力，各尽其能，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完成了这场事业。打砖作瓦、担碳烧窑、剁柴背树这些重体力活基本由两个弟弟承担；听说三爷爷比我爷爷力气还大，有一次两弟兄去安福南山背屋柱，那是两根柏树木，两百多斤重一根，三爷爷一口气扛回家，又回去接我爷爷。可惜房子尚未竣工他就因劳累过度去世，时年三十出头。当家理事、筹钱就地这些策划协调的事主要由大爷爷负责。祖屋西侧地方逼仄，人家牛栏灰屋紧挨，可以想象当年求东家告西家成就自家的屋地盘有多难。 大爷爷个子高，身体单薄，干农活不在行，平常做点小本生意。他走吉安，过萍乡，贩过盐，卖过布，仅糊口而已。一次，在某村卖布，一妇人讨价还价，讲定8块钱一块布，正要成交时，来一富婆，愿出10 块欲购得此布，大爷爷不肯，此布仍以8块售出。后有人笑他，说他10块不要要8块，他不以为然。俗言道，仁不行商，义不守财。大爷爷心中有比钱财更重要的“信义”二字。 解放前夕，大爷爷还受过一场牢狱之灾。本村有一女嫁本乡蔡家村，大概因夫妻扯皮女的出走多日不归。正好此时一池塘里漂起一无名女尸，捞起时已是面目全非，有好事者即说该女即本村女。消息传到本村，群情激愤，认为本村女在蔡家受了欺侮才跳水殒命。在大爷爷等几个人怂恿组织下，本村几百人到蔡家“打人民”，杀猪宰牛搬粮食，把蔡家闹了个鸡犬不宁。没几天，本村女现身回家，此事闹了个大乌龙。蔡家人不依不饶，一纸诉状告到县政府。县政府立马拿人，大爷爷和堂弟棣荣名列其中。半年后放人，从牢里出来的大爷爷毛深嘴长，销形立骨。“操他的娘，背时倒灶，吃个这样的大亏”，大爷爷说。棣荣公为此避走吉安，应征入伍，后远走台湾。 新中国成立后，大爷爷进入不惑之年。五十年代，还常外出打锡。一年寒假临近，正在莲花中学读书的父亲听说县城一客栈，里面住的多是回家过年的街头锡匠，前去一看，果然碰见了大爷爷，喜不自禁。大爷爷拿一块钱给父亲，至今还记得。六十年代文革时期，因代理过保长而受到批斗，批斗程度应该不重，倒是正在部队当兵的大伯受到影响，年年“五好战士”，就是提不了干。后面的两个叔叔先后招工上学倒没受影响。七十年代，大爷爷体弱多病，常年支气管炎，呼吸不畅；痔疮严重，经常便血；还患有老年性便秘脱肛。这些本不是致命病，但影响生活质量，让人痛苦，耗费生命。 1982年过完元宵节，我即返师范念书。临行前，母亲吩咐我去看看大爷爷。来到病榻前，大爷爷精神似乎还好，挥了挥手说，好，你好生去。声音有点含混，但听得真切。农历二月，弥留之际，他把我爷爷叫到跟前说，菊荣，你就带好崽女侄子好生过上几年，你我弟兄就做到今日止。爷爷听罢，泪流满面。 暑假回家，大爷爷坟墓上已是青草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