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的真实， —毕飞宇小说掠影

细细

毕飞宇，是我感觉最有质感的现代小说写手，不仅长得帅，写得也异常帅。最近因为图书馆读书会要文章，所以我从《虚拟》谈起。

记得2018年夏夜我阅读《虚拟》时，不禁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再看一遍，这哪里是写别人，分明影影绰绰是写我父亲的悲凉，当然那时候我父亲还在世。

我默默地看完，悄悄地把载有这篇小说的《小说月刊》带在身边珍藏，“虚拟”故事一直盘旋在我心里，我不敢跟谁讲这个故事，因为谁有闲心，能真正懂得这故事的悲凉，不，不是故事，而是现实人生，只有从头至尾默读了如我父亲般人生的人，才真正懂得其中的凉意。

恰巧2019年夏天高三第一次联考，我负责小说部分的出题，于是悄悄地拿出《小说月刊》，将《虚拟》这篇小说变成阅读理解题，让我的私读变成公共阅读，来，来评一评、品一品这是一段怎样的人生啊，这是一个怎样的老师模型，你可以不敬重他、可以嗤笑他，但如果有悲悯之心，可以还原生活，还原背景、还原时代，试着去理解去他不可理喻的人生，这也是万千人生中的一小段卑微善良、可歌可泣的人生啊。

上个学期，学校图书馆组织教师读书，不知谁提议购买了毕飞宇小说集《虚拟》，其中第九篇（最后压轴的）正是万把字的短篇小说《虚拟》，这次读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世了，匆匆再读这篇小说的时候，眼里满是泪，“枯荣事过都成梦，忧喜心忘便是禅”，白居易的通达正是“虚拟中爷爷”，“现实中父亲”的解药啊！

小说结尾，“世界就在这里了，我亲爱的祖父，你桃李满天下，——这从来就不是一件虚拟的事”。毕飞宇也许想对天下“祖父”般的人生说，您所付出的汗水并不虚拟，人世间的崇高忘我、超越物质苟且，并不需要182个虚拟的花圈来界定生命价值。

小说中祖父是时代性的，但不是超凡脱俗的神性，他们烙上时代的印记，追求精神的快慰与崇高，追求不计后果的付出，追求工作的奉献与成就感，追求社会意义的“身前身后名”……不，不是追求而是偏执，偏执中带刺，刺伤家人，可能刺伤身边人……小时候，我一直像《虚拟》中的“父亲”，对我的爸爸带有距离的埋怨，觉得他玩命工作忽略家庭，记得他连我读几年级都不知道，记得他把我放在最差的乡镇初一班级，记得每次校园见面他无视我们的存在……

在崇高的社会理想道路上狂奔，“祖父”们想以崇高来赢得崇高，想以贡献来赢得认同，真实的现实是让他在寒冬中离开，虚拟“高材生”们的到来，现实小百姓的忙忙碌碌地生，忙忙碌碌享受，忙忙碌碌算计，哪有这么多虚无的崇高，正如爸爸离世的时，我握着他冰凉的手，心中涌起的是“死去元知万事空”！

《是谁在深夜说话》是通过小人物来谈大命题： 一讲城市人生存的困境与迷茫，人与人之间碎语喧嚣又孤僻冷傲；二讲从现实角度看待历史，在毕飞宇眼中，现代人的生存逃避不了“历史”，历史是烙在现代人身上的“胎记”，现实的物质性有时让现代人身上的“胎记”显得荒谬可笑，充满着欺骗性。

《哺乳期的女人》从题目上好像写哺乳期的女人，其实在写留守儿童的心灵的扭曲与悲凉。生存与母爱，物质满足与精神残损，这一对矛盾通过“旺旺”与“惠嫂”这一对普通的小大人之间表现出来，小说的结尾“惠嫂回过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惠嫂凶悍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忙碌奔波的人们哪里知道：冷冰冰的钢勺钢碗不能真正替代母亲温润的乳房。亲情的缺失容易让人性扭曲变异。吃母亲乳汁长大的孩子是幸福的，母爱是孩童健康成长最好的养料。

《怀念妹妹小青》这篇不像小说，我不把他当做虚构性文本阅读，倒像是在读毕飞宇的散文，觉得“小青”就是毕飞宇的亲妹妹。小说开篇深情地回忆：“小青如果现在还活着，该40岁了。”可惜生活没有假如，这位“误入凡间的精灵”，人世间似乎嫉妒她极致的天真、纯净、敏感、美丽，她竟然“天真到痴傻”，魅惑般地捧起了滚烫的融铁，瞬间失去了双手；踩踏事件夺去了她的唯美的性命……人间不容这样纤尘不染的精灵，我的“妹妹小青”就这样无限哀婉地离开了这个伤痕世间。

《地球上的王家庄》充满了童趣和乡土气息，我想到了小时候蒙昧的我与小伙们争论“是地球大还是太阳大”，满脸的蒙昧。小说讲述了八岁的“我”放鸭子，受父亲的影响，对世界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带着八十六只鸭子驾船驶向大西洋，结果在大纵湖中迷路了，鸭子全丢了，从此以后全村人都叫我“神经病”。小说中的“父亲”是一个重要角色，他点燃起“我”对世界产生兴趣，是蒙昧世界的一束孤独的光。在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我家屋后武警部队的广播电影，也是点燃我蒙昧世界的光源。

如果说《哺乳期的女人》将小说家犀利的眼睛凝视着留守儿童内心的扭曲与悲凉，那么《彩虹》则是关切空巢老人。在这本小说集中，我觉得这篇小说最“毕飞宇”。一贯的洒脱、幽默、睿智，不经意笔墨令人注目沉思，闲笔淡言生动恰切，特别的是他叙事利索，剪裁精道，柔美中透出一些坚硬的东西，不时有出人意外的精彩处。

《彩虹》写的是两个空巢老人，都是大学老师，他们的三个儿女都在国外，因此，孤独总是缠绕在他们的周围。有一天，老头在窗口上意外地看到对面楼上的一个小男孩在用舌头舔玻璃，这成了沟通留守男孩与空巢老人之间的“彩虹”，一老一小二人，隔着一个楼台的空间里，追迷藏般的窥视——对望——试探交往——嘎然而止了。毕飞宇的短篇小说不喜欢圆满的结尾，而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尾，让人会看生活，意犹未尽。

《相爱的日子》，读毕飞宇的小说，觉得他将语言驾驭得无比纯熟，调度得从容而有格调。在《相爱的日子》这篇短篇小说中，我不仅读出了他一贯的睿智幽默，而且带有阿袁小说的细腻传神。这个小说是一个关于都市男女的酸涩爱情故事。相爱容易，生存不易，相爱的人，都要先过物质的独木桥，鲁迅唯一的一篇爱情小说《伤逝》曾说“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如果没有钱，你会爱我吗？”在生存面前，爱情变得酸涩起来。 

《家事》中以“小艾”为主角，组合了两队虚拟关系，不完全是早恋，而是心智早熟的高中男女提前模拟家庭生活，一场少年人的情感游戏，虽说有些荒诞，但也折射出少年人的迷茫，折射出未来的他们跟现在的我们一样孤独冷漠。

《大雨如注》关注的是普通家庭的教育问题， 社会地位的卑微、“进阶”的渴望、不完美的自己等等，逼迫着父母想把自己的孩子雕刻成完美的天使，大姚夫妇就这一步步在完美路上不遗余力地雕刻着女儿，最后的结局有如“大雨如注”，崩塌得面部全非。一个个小小的家庭教育案例，毕飞宇演绎传神生动，让天下父母看得似曾相识又无所适从。这篇小说的构思与情节设置精美无比，语言更是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