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爱情（二）

杜永红

《国风·卫风·芄兰》 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虽则佩觿，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芄兰之叶，童子佩韘。虽则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 “觿”，成年男子用来解绳结的象骨锥子。“韘”，成年男子套在右手拇指上用来钩弦射箭的扳指。男子一旦戴上这样的配饰，就意味着他具备了成家立业的能力。 我推测，“觿”、“韘”可能是男子举行加冠礼时戴的配饰。 《芄兰》中的男孩儿渴望快速长大。他偷偷穿上了成年男子的衣服，却因个头不够，撑不起来，所以垂带拖地。他戴上了成年男子的配饰：“觿”和“韘”，却因力与智皆不够，所以拉不开弓，也解不开“结”。 我们都曾渴望长大，觉得，长大了就能摆脱成人的束缚，去我们想去的地方，做我们想做的事情。可是，长大了，才知道童年是我们人生最珍贵的时光。我们想要回到童年，可是再也回不去了。明箭、暗箭，时刻朝向我们。我们不得不时刻张弓，防卫反击。 《芄兰》中的女孩儿看不明白这个前几日还和自己骑竹马、弄青梅的男孩儿。女孩儿看着穿上成人衣服的男孩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觉得，男孩儿就像个穿着大褂的马猴。 男孩儿身上挂着的那两件配饰：觿、韘，更惹女孩儿生气。觿，这尖尖的锥子刺痛了女孩儿的心思：“昨日，咱们还在一起斗草、解钩钩；今日，你戴个锥子，是什么意思？是要解开咱们两小无猜的情结吗？” 《芄兰》让我想到了余华写的《两个人的历史》。儿时的男孩儿、女孩儿做着同样简单的梦。区别就是：梦中男孩儿怎么也找不到厕所，梦中女孩儿总能找到。但结果一样，都尿了床。长大后，男孩儿、女孩儿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他们做的梦不再相同。不同的梦，制定了男孩儿、女孩儿不同的人生轨迹。 两小无猜，只是两个还没有性别意识的孩子的“简史”。此后，两小无猜，向不同的方向走去，若再见，已是有故事的成人。“两个人的历史”，从两小无猜到歧路告别到相见不相识，这的确令人怅然若失，但人大多如此。有几对儿两小无猜能修成同船渡与共枕眠的？ 《国风·郑风·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余光中给妻子写了首缠绵的情诗：《咪咪的眼睛》。 “咪咪的眼睛是一对小鸟，轻捷的拍着细长的睫毛，一会儿飞远，一会儿飞近，纤纤的翅膀扇个不停。但他们最爱飞来我脸上，默默脉脉地盘旋着下降；在我的脸上久久地栖息，不时扑一扑纤纤的柔羽。直到我吻着了我的咪咪，它们才合拢飞倦的双翼，不再去空中飞，飞，飞，只静静，静静的睡在窝里。” 余光中把情话写成了诗，融化了妻子。可是，我们大多数不是诗人，不会吟诗一样的情话。 互相抬杠、彼此挖苦，是陋巷夫妻间的打情骂俏。“蒲柳人家”，丈夫眼中的妻子永远是“一丈青大娘”的形象。“雨巷”中那个撑一把油纸伞丁香一样的姑娘，永远不是“蒲柳人家”恋爱的对象。 《山有扶苏》写的就是“陋巷恋爱”、“蒲柳爱情”。诗中的女子左等等不来这头蛮牛，右等等不来这头“黔之驴”。蛮牛姗姗来迟，“一丈青”骂道：“等得花儿都谢了！没等来‘子都’那样的帅哥，却等来了你这个貌似牛魔王的狂小子。”“黔之驴”姗姗来迟，“孙二娘”骂道：“望眼欲穿，没等来‘子充’那样的俊男，却等来了你这个长得像二师兄一样的滑头。” 山有扶苏、乔松，水有荷花、水红，但跟他们的爱情又有何干？ 扶苏乔松只管绿，菡萏游龙由它红。蒲柳陋巷性粗犷，打是亲昵骂爱重。 “陋巷恋爱”、“蒲柳爱情”决不比民国情书王子朱生豪的情话含爱的分量轻。 朱生豪向宋清如这样表白: 忆昨秦山初见时，十分娇瘦十分痴。席边款款吴侬语，笔底纤纤稚子诗。交尚浅，意先移，平生心绪诉君知。飞花逝水初无意，可奈衷情不自持。 《山有扶苏》中的女子向她的“坏小子”这样表白： 扶苏绿，芙蕖红，红绿不关狡童貌。乔松下，朱游龙，油油水红自招摇。不爱子都子充潘安貌，偏爱蛮牛野驴狂且狡。 《郑风•狡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狡童非佼童，一肚子坏水。先与女友不说话，后与女友分餐食。由冷淡到疏离，不得不怀疑狡童居心叵测。 低声下气唤不回爱情。失去自我，爱情就是你自酿的苦酒。食不下咽，说明你自认为的爱情只不过是引发消化不良的食物。爱情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但爱情毕竟不同于填饱肚子的食物，它应是情感陪伴、精神相依。夜不能寐，说明你自认为的爱情只不过是引发失眠的病毒。虽然爱情脱离不了肌肤之亲，但爱情毕竟不同于发情。如果爱情夺走了你安睡的夜晚，那么，它也必将祸乱你的白昼。如果因爱而日夜不得安宁，那爱情就无异于饮鸩止渴。 真正的爱情，既相爱又独立，既依恋又自立。真正的爱情，像并肩而立的木棉——“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读这三首诗，我想到我的妻子。我们都丑，丑到般配。我们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我们携手至今，心越来越近。 她也无理取闹，可当我失意时，她立刻恢复理智。她的更年期不定，可当我心情糟透时，她即刻回归贤淑。 她不因生计历数我的无能，也不为钱财强迫我去干我自己不愿做的事情。谁都有置身困境的时候，但在困境中，只有爱人永远与你并肩而行。谁都可能身处绝境，但在绝境中，只有爱人敢与你在死地等待死里逃生，在绝处等待一线生机，在火中等待重生。 当现实折断了我的双翼时，我们毅然决然地一同前往边疆支教。我们知道我们做不了隐士，但我们可以去山区、边疆，做个田园教师。 夜风怒吼，但从未吹寒我的心。实现残酷，但从未折了我的腰。世上尽是不直人，而我至今未摧眉折腰。这都得感谢与我并肩而行的她。娶了不媚俗的妻子，你永远是个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大丈夫。 乍暖还寒，没有分裂了我的人格。一句良言，我一生铭记。滴水之恩，我细水长报。恶语、谮言，我义正言辞回应。因为我知道对恶人的让步，就是对恶人的纵容。活到今日此时，我不怕小人，无惧恶人，这都得感谢与我志同道合的妻子。娶了明辨是非的妻子，你才能做个钢筋铁骨的丈夫。 赤日炎炎，也未烤焦我的人生。趋炎附势，至今令我不耻。淫威之下，我是“强项令”。是，我渺小如蝼蚁、蚍蜉、蜉蝣，但在强权淫威下，我选择宁死不屈。这必须得感谢与我相濡以沫的妻子。娶了正直的妻子，才能放开胆量做个刚正不阿的丈夫。 绵绵秋雨，从未浇黄我的心。虽然失望总在满怀希望的时候出现，但我没有被数也数不清的失望拉下万劫不复的深渊。虽然绝望总在心存一线希望的时候出现，但我没有被绝望一棍子打死。这必须得感谢与我相向而行的妻子。娶了豁朗的妻子，你才能活出放达。 漫大的雪，也未冻僵我。冰天雪地给予了我一双冷眼。冷眼观世，热肠挂住，我的生命在冷热中恒定。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我敢直言不讳；我虽身无多少余財，但我愿意慷慨解囊；我虽无多大能耐，但我愿意成人之美……这些也得感谢与我并肩而立的她。娶了善良的女子，你才能守善。 我们走过了十四个春秋，迈过一个又一个隘口。前路是什么在等着我们，我们从不去想。属于我们的苦难，我们就去吃苦患难；属于我们的劫，我们决不躲避；属于我们的不幸，我们一起承受。 那剩下的，也该属于我们吧！ 沧海水清山云白，花丛不顾只缘君。贫贱夫妻岂事哀？思量往事自难忘。我妻虽丑如日光，日日出照我屋梁。万事不成心已足，舒展眉头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