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小拐

金屋

<p> 作者:马伟</p> <p><br></p><p><br></p><p>朋友们,大家好!</p><p> 还记得吗,今年九月七日是武汉支青进疆五十五周年纪念日,半个多世纪前的今天,我哥哥方国辉和一批亲密战友从此告别武汉,告别家人,登上西去的列车,开始了自己艰难曲折,无怨无悔的人生。</p><p> 哦,对了,首先我要先介绍一下自己吧,方国辉的妹妹方国荣就是我。多少年来,我羡慕哥哥的人生抉择,不仅熟悉哥哥嫂嫂的许多亲密战友,也随他们曾经去往小拐游览,见识过你们心心念念的地方。</p><p> 很多年了,我哥曾给过我一篇打印的文章,说这篇文章是马伟写的,可以说是怀念小拐的精典,这篇文章我至今仍保存在家中。</p><p> 后来又从朋友处辗转获知,各地包括香港凤凰网小拐网站在内,许多地方的杂志都曾刊载过这篇文章,让这篇情真意切,字字珠玑的优秀散文广为流传。</p><p> 更没想到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曾编选了一本二十一世纪年度散文选,其中也收录了马伟的这篇精典。时隔这么多年,这本书至今仍然在当当网和京东网上还能买到,只是篇名改为天边的小拐,于是我迫不及待在网上也定购了一本,予以珍藏。</p><p><br></p><p><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听哥说,你们曾有个愿望,想在今年五十五周年纪念日时再赴新疆小拐,可惜由于疫情无法成行。于是我冒出一个想法,想通过音乐图片配文字的方式,重新包装这篇散文,以此致敬精典,以此致敬你们逝去的青春岁月。</p><p class="ql-block"><br></p> 怀念那个远在天边的地方 <p> (一)</p> <p class="ql-block">  常常,我会想起那片遥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在新疆的北端,准噶尔盆地的边缘,有一片让我魂牵梦绕的土地。</p><p class="ql-block">亿万年前,那里还是一片浩瀚的古海;百万年前,海水消退,大漠隆起,那里才有了成群的牛羊,有了盘旋的苍鹰,有了生生不息的生命,疾驰而过的野马才扬起了那里弥漫古今,充塞天地的沙尘。</p> <p>十六岁的热血少年</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来了……一个十六岁的热血少年,横穿大半个中国,从杨子江畔来了!那真是一个远在天边的地方,走到铁轨的尽头,走到公路的尽头,又走到牛车马车碾出那道车辙的尽头,才来到戈壁深处那个叫小拐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至今忘不了与她初次交面的那一刻,当我放下背包,急不可耐地穿过一片疏朗的胡杨林,翻过一道高高的沙梁,我被眼前一种最简单而又最慑人的壮美所震撼,只见脚下的沙丘如浪,一层一层推向遥远的天边。</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那落日的辉煌普照大地,把远处的云海沙浪,把近处的驼马牛羊,还有那陶醉万分的江城少年,都染成一片灿烂的金黄!</p> <p class="ql-block">  “君不见走马川云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那景色何其壮观!“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那意境何其深远!还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还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些不朽的诗句过去都属于盛唐的李白,王昌龄,属于王维,岑参,属于一千多年前那些边塞诗人渴望建功立业的梦想,而此刻已经全都属于了我,属于一个多情而又多梦的少年情怀。</p> <p class="ql-block">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我似乎早就怀有他们胸中的抱负与豪情,我似乎早就触摸到他们眼中的忧伤与苍凉,迎着粗砺的天风,我仿佛跟他们一起纵马扬鞭,驰骋疆场,我的脉搏跟他们一起跃动,我的热血跟他们一起沸扬!</p> <p>  可是生产建设兵团那军事化的农场生活没有激情,也没有浪漫,只有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简单,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平凡。当命运把我与那片土地紧紧联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发现,理想与现实风马牛不相及,用唐诗宋词筑起的精神殿堂是那样地渺茫虚幻。</p> <p>  不怕漫天的风雪掩埋了赖以栖身的地窝子,就怕那漫长的苦寒消蚀了胸中的热情;不怕一日三餐只啃苞谷面馍馍,就怕那难以下咽的粗糙磨灭了青春的憧憬;不怕棉花兜坠得人腰酸背疼,就怕那无休无止的艰辛夭折了少年心中的骄傲!</p> <p>  原以为戈壁深处的军垦农场会是我终生的居留之所,没想到仅仅只是我的一个人生驿站。十五年后,那雪崩也似的返城大潮又使我回到了当初的出发点,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感到羞愧?那片土地成了我一个未圆的梦,一段未了的缘,我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p> <p class="ql-block">  二十多年又过去了,如今在市声盈耳的城市街头,在惊涛拍岸的杨子江畔,蓦然回顾逝去的青春,才发现原来我时时眷恋的,不是江城的风情万种,时时牵挂的,也不是江南的风雨烟尘。</p> <p class="ql-block">  常常会想起那冬暖夏凉的地窝子,想起风雪之夜那盞温馨的煤油灯,想起拂晓前的那次紧急集合,还有火烤前胸暖,风吹背后凉的那堆熊熊篝火。让我眼中常常湿润的,还是那片远在天边的土地,让我心中隐隐作痛的,还是那些黯淡无光而又回味无穷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  不知道我心中的烙痕为什么会那样的深!以后不管我走到哪里,也不管我的境况际遇如何,总会想起天山北端那个叫小拐的地方。好像那是随身携带的一部历经久远的旧书,只要随手一翻,仍然会翻出诸多的新意;又像是珍藏心底的那支箫管牧笛,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轻轻吹出忧郁的曲调来。</p> <p class="ql-block">  有雨的时候总是让人牵出一些莫名的思绪,看见满街满巷的伞🌂,不知怎么竟会想起在小拐釆蘑菇的日子来。其它地方的蘑菇想必是长在深山里,长在森林里,可小拐的蘑菇却是幽幽地长在河床里。</p> <p>  那必定是一夜珍贵的春雨之后,第二天清晨,你去看吧,玛纳斯河干涸的河床里准会冒出无数嫩生生的蘑菇来。你只要看准微微隆起的河砂,用脚轻轻一踢,就会从砂里滚出一枚可爱的小蘑菇。不到一会就能拾满小半筐。那真是大自然慷慨的赐予,拿回去无论是清炒还是煮汤,都会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不少的机趣。</p><p><br></p> <p class="ql-block">  那蘑菇的清香后来一直跟着我一直回到江南,比起我吃过的任何佳肴都值得回味。只是一想起就似乎觉得有些后悔,深怪自己当初没有向人讨教这种菌类的学名,好像接受了人家丰厚的馈赠之后,却未曾感恩也未曾道谢,甚至连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p> <p>  还有那随处可见的沙枣树,春天开一树米黄色的沙枣花,花谢了又结一树涩中带甜的沙枣。这种新疆所独有的木本植物,又抗旱又耐寒,虽然上不了名花谱,也不为内地人所熟知,然而,我知道它与梅花一样有着清奇磊落的骨格容貌,也一点不输梅花沁入心脾的暗香。</p> <p>戈壁滩上的沙枣花</p> <p>  沙枣花开的季节,我觉得是那里最好的时节,不管环境多么恶劣,不管身份多么卑微,也不管是不是会被人欣赏,只要季节一到,她就一定会在那里欣欣地开着,痴痴地香着。沙枣花开得热烈大方,香得浓艳明朗,那是满天满地的香,那是满坑满谷的香,那是无所不在的香,在我的心目中,那极像是新疆儿女的情怀!</p> <p> 除了沙枣树外,记忆深刻的还有戈壁滩上的梭梭柴。梭梭柴原本是树不是柴,如果说珊瑚是海洋中最古老的生命,而那梭梭柴就是瀚海中的珊瑚树了。它活着的时候极像鹤发童颜的老人,枝干青葱翠绿,飘忽细密的针叶如同白胡子一般,即令倒卧经年,也依然坚硬如铁,不仅火力旺,而且还熬火。</p> <p>  在严寒而又漫长的冬季,一捧梭梭柴就可以将土坯墙烧烫,让简陋的地窝子温暖如春。一车梭梭柴一千多公斤,那就是寻常人家度过漫漫寒冬的希望。在小拐,只要看见谁家院前的梭梭柴垛堆得像小山一样,不消问得,那准是会过日子的殷实人家。</p><p> </p> <p>  可是打梭梭柴却是连队最为辛苦的差事,因为戈壁滩上的梭梭柴越打越少,马车或牛车也就越跑越远,常常顶着满天星光赶车上路,一直到天黑了,才披着一身月华回到驻地。你去戈壁滩上看吧!粗的细的梭梭柴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只需要费劲往车上搬就是了。</p> <p class="ql-block">  如今听说因为保护自然环境的原因,小拐那地方现在早已用煤或天然气取代梭梭柴取暖了,可我总是还会想起当年头捂大皮帽,脚蹬大毡筒,身穿厚厚的老羊皮袄,怀揣冻得梆梆硬的馍馍,赶着大马车到戈壁深处去打梭梭柴的那种情景。</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还常常怀想那里的星空,跟内地比起来,那里的星星又大又密又亮,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几颗来,装进身边的柳条筐里,背回去装饰自家的庭院。那时我常对人惊叹,为什么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集中到这里了?孰料那里的人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因为这里海拔高嘛。然而我却宁愿相信那是源自远古的一个不朽的神话,因为共工发怒,撞折了支撑天地的不周之山,所以“天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总以为浩渺的苍穹一定会隐藏着什么玄机,每当晴朗的夏夜,我常常不顾一天劳作的辛苦,还要邀约两三好友爬上屋顶去看天上的繁星。抬头仰望缀满繁星的美丽夜空,只见神秘的天河势若奔涌,深不可测。大熊星座在哪里?天狼星座又在哪里?那时,状如银勺的北斗七星最能引人遐想,那银河之水到底有多深?用这把长长的勺子能否从中舀出一瓢琼浆玉露来,以抚平看星人浓浓的乡愁?</p><p class="ql-block"><br></p> <p style="text-align: justify;"><br></p><p style="text-align: justify;"> 记得六十年代末,曾经有一次我的母亲从武汉将长途电话竟然打进了小拐农场,直接通到我们连队那架挂在墙上的手摇式话机上!</p><p style="text-align: justify;">这在当时那个动荡的年代,简直是个奇迹,那中间不晓得要经过多少总机的转接切换,不晓得要跨越多少山山水水,才能用一根长长的银线,把一个母亲的担忧和牵挂传递到万里之遥</p><p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千里万里的那一端是父母长辈的晨昏,是兄弟姐妹的岁月,还有老师同学别样的人生。那根长长的电话线联起了心中无尽的乡情,我站在银线的这一端,唯有深深地感激上苍!</p><p><br></p> <p><span style="color: rgb(17, 17, 17); background-color: rgb(248, 248, 248);"> 而今我早已回到武汉,时时陪伴在白发苍苍的母亲身旁,可是却又有了另一种牵挂,常常无端地攀上心头。我想,那是因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早已不知不觉融进了那片土地,已经跟她血肉相连,心意相通。不知这绵绵无尽的怀想算不算也是另一种乡愁?</span></p> <p><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248, 248, 248); color: rgb(17, 17, 17);">  每每在街头望见大西北的民族同胞,便会觉得欣喜,总会不由得多看他几眼,忍不住在心里热切地说,“知道吗,我是你们的老乡呢,你知道克拉玛依旁边的那个小拐吗,我就在那里生活了十五年!”</span></p><p><br></p><p><br></p><p><br></p> <p><span style="color: rgb(17, 17, 17); background-color: rgb(248, 248, 248);">  即令是收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也每每关注新疆的雨雪风霜:当西伯利亚的寒流长驱直入,那千里万里的戈壁是否会一夜封冻?那千树万树的梨花是否会一夜盛开?</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17, 17, 17); background-color: rgb(248, 248, 248);">  尽管我知道,羊群仍在圈里,牛马仍在厩里,正安静地嚼食人们早已备好的越冬干草;尽管我也知道,阴霾过后必定是晴空,雨雪过后必定是艳阳,然而来自大西北的天气变化依然牵动着我的目光。</span></p> <p><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248, 248, 248); color: rgb(17, 17, 17);">  常常,我会想起那片远在天边的土地,是她陪伴我在人生旅途中一路远行。转眼间,将近四十年又过去了,青丝也悄悄变成了斑斑白发,但我依然渴望用我的十趾再去膜拜她,用我的双眼再去亲吻她,用我的生命再去拥抱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恋乡情结?</span></p> <p><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248, 248, 248); color: rgb(17, 17, 17);">  新疆并不远,也许只有一线之隔;小拐也并不远,也许只有一梦之遥。且让我今夜做个好梦,一个塞上江南的梦,一个有诗有画的梦,一个难以描摹的梦。</span></p> <p> </p><p> (二)</p> <p> </p><p> 直到今日,我仍然笃信,我这辈子之所以与小拐这个地方结缘,肯定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三十八年前,面对着辽阔的新疆地图,我第一眼看到的既不是乌鲁木齐和石河子,也不是奎屯和阿克苏,而是靠近克拉玛依的那个叫小拐的地方。也说不上到底是为什么,我当时只觉得心里一动,就立刻被地图上的那个小圆点迷住了,尽管它是那样遥远,像远离银河系的一颗孤独而又神秘的星星。</p> <p>  以后我果然被分配到小拐,成为农场里的一名少年农工。呆久了,才知道这个地名的来由,只是因为玛纳斯河在这里拐了个小弯而已,也许在历史上的某一天,有位剽悍的哈萨克牧民偶尔打马从这里经过,抑或是一位不知名的探险家顺着早已干涸的玛纳斯河来到这里,看见铺满青沙的河床在这里拐了个小弯,折向一片神秘的处女地,这个牧民或者探险家兴许就是小拐最初的命名者。</p> <p>  知道这番来历后,心里略微有些失望,觉得这块古老的土地应该拥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哪里能随便一指,就为它取了个名,就像给自己的孩子取名阿猫阿狗一样。可是那里的人们却固执地说,正是因为玛纳斯河在这里拐来拐去,所以才有了小拐,不仅有小拐,甚至还有中拐和大拐呢,从古到今都是这样叫过来的,怎么能胡乱改呢?</p> <p>戈壁滩上的红柳</p> <p>  那片大漠虽然人迹罕至,然而却从来不缺乏生命,一片片野生的胡杨林在玛纳斯河两岸旺盛地生长;一蓬蓬顽强的芨芨草,一簇簇柔韧的红柳棵,散布在坦荡无垠的戈壁滩上。也许从盘古开天地算起,那里便是黄羊,野猪,狐狸和野兔这些野生动物们幸福的天堂。</p> <p style="text-align: justify;"><br></p><p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半个多世纪以前,人类文明的脚步开始踏上这块土地,那些跟随陶峙岳将军九二五和平起义的一支国民党部队,成为小拐农场第一代的开拓者。他们唱着军歌披荆斩棘,在这万古荒原上安营扎寨。他们铸剑为犁,屯垦戍边,用坎土镘挖出了千里长渠,引来了繁育生命的天山之水,这块土地才开始真正有了名和姓,有了蓬蓬勃勃的希望。</p><p><br></p> <p style="text-align: justify;">  然而这些文明的播种人,后来却成了文革中所谓的“活国民党”。我在牛棚中曾经与这些“活国民党”们朝夕相处,深知这些人都非常善良,而且极富生活经验。他们虽集体身处逆境,但却还是那样坦然乐观。他们始终坚信,这片土地是不会亏待他们的。如今,那些老兵的大部分或许都早已作古,但是我想,他们的灵魂怕是不会走远的,因为他们舍不得这块亲手开垦的热土。</p><p><br></p><p><br></p> <p>  “人人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就是这支迷死人的军垦战歌,把成千上万的上海武汉支边青年从扬子江畔召唤到这里,从此这支歌就伴随了他们的一生。这支歌属于那个时代,属于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我们这一代人。虽然现在有些人说我们当初太傻,但是我却至今不悔,不仅不悔,还暗自庆幸曾经有过这样一段难忘的岁月,让我学会了珍惜,学会了满足,也学会了常怀感激之情。以后,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这支歌的旋律总会在不经意间飞扬在我的耳旁,回旋在我的脑海,时时唤起心中那种早已久违了的美好情感。</p> <p>  那片正被开垦的处女地,不仅吸引了我们,也吸引了来自各地的拓荒者,昔日荒漠的玛纳斯河两岸成为麦浪棉海的塞上江南,成为瓜果飘香的戈壁绿洲。</p> <p>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唱着这支歌到这里来的,我所认识的小拐人中,就有这样一个特殊群体,是那些被称为“自流人员”的内地青壮年农民。我知道,他们当年离乡背井的真正原因仅仅只是为了生活。或许他们没有当初支边青年心中那种崇高的理想,只晓得那里有富饶的土地,有无穷的希望,只要舍得出力流汗,将来肯定会比原籍好得多。因此,他们义无反顾地沿着陇海铁路顽强地向西前进,目标坚定地憧憬着远在天边的幸福!</p> <p>  就是凭着这种真实的原动力,他们呼朋结伴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成为农场花名册上的编外农工。然而他们并不在乎低人一等,也不在乎被打上“自流人员”的烙印,他们在这里忍辱负重,既挥洒汗水,也播种爱情。他们把自己的根拼命扎在这戈壁滩上,就像早年那些闯关东、下南洋的人们一样。</p> <p>  他们下一代的身份也许全都成为了农场子弟,在履历表出生地这一栏中,他们也都会无一例外地填上小拐,顺理成章地成为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也不再自称是河南人或是四川人、山东人了。小拐这地方对他们的父辈而言,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艰辛的迁徙地,而对于他们的子孙后代来说,恐怕会是世世代代的故乡了。</p> <p>  新疆是闻名于世的瓜果之乡,这里的瓜果之所以特别好吃,甜,除了充足的阳光和特有的沙质土壤外,我知道还有一个不大为人所知的原因。一个浙江农业大学园艺系毕业的技术员倾注了他几乎毕生的心血,领着我们一群小青年筛选培育了前苏联的两种花皮良种西瓜,一种叫做“梅里脱夫斯基”,另一种大概叫做“斯拉夫央卡”,听起来都象是苏联小说里的人名。</p> <p>  那位技术员姓徐,讲一口浓重的江浙话。他的栽培技术一套一套的,种出的西瓜也是又大又甜,就是为人处事太过偏激,我们私下里都称他为“脱夫斯基”。当时最恨他逼着我们拿镰刀到玛纳斯河畔去割苦豆子,苦豆子是当地独有的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含有乳浆似的苦汁,染在手上极难洗净,若不小心在唇边沾了一点,那更是苦不堪言。然而把它沤成肥料埋在瓜垅下面,结出的西瓜竟有说不出的甜,夏天吃它清凉爽口,暑气顿消;冬天吃它更是冰晶雪莹,直润人心。</p> <p>  生命是那样坚韧又是那样脆弱,在小拐,一次顷刻降临的死亡也使我永生难忘。那是一个飞雪弥漫的傍晚,昏暗的大地隐藏着玄机,茫茫的戈壁潜伏着诡异。不知何时,一匹惯常四处游荡的骆驼闯进了我们的驻地,后脚踩进连队的菜窖口,它那庞大的身体卡在了半中腰。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一声紧似一声的悲鸣,才寻踪发现那匹不幸的骆驼,它用满含祈求的眼神望着我,似乎我能拯救它的生命。</p> <p><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248, 248, 248); color: rgb(17, 17, 17);">  连队里的人们闻讯都赶了过来,几十人一起用手拉,用绳拽,用棍棒抬,可它那沉重的身躯还是纹丝不动,死死地卡在菜窖口。公社的哈萨克牧民骑着马赶来了,可是他们围着即将濒死的骆驼无可奈何地转了几圈,然后也摇着头放弃了,走开了。</span></p> <p><br></p><p><br></p><p> 那一夜朔风怒吼,浓浓的黑暗从四面八方虎视耽耽地逼视着这个无助的生灵。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扫去它周围厚厚的积雪,再捧一把洁净的干草递到它的唇边,只想让它在死亡降临之前再饱餐一顿。可是那可怜的骆驼却看也不看,只是用它哀怨的大眼睛凝视着我。</p><p><br></p><p><br></p><p><br></p> <p><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248, 248, 248); color: rgb(17, 17, 17);">  也许,这骆驼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却心有不甘;也许它还心有悬想,还有未竟的遗愿要托付于人;然而我只能眼看着它的生命一点一点地从它的瞳孔里消失。它不知是否也感悟到了,生与死之间,原来也是这般的近。</span></p> <p>  也许,这只雄性的沙漠之舟曾经是个骁勇无畏的战士,它的一生有过无数的荣耀与辉煌,也有过自由自在的幸福时光。它向往在无垠的沙漠之上高视阔步,在蓝天白云之下疾奔如飞,然而这一切再也不会发生了。如果它会哭,此刻它一定会呜咽;如果它会说,此刻它一定会呐喊。然而它没有,这只骆驼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昂起它那骄傲的头颅,用寒芒的眼睛森严地凝望着前面的无常,终于凝成了无限的眷恋与不舍,凝成了一份永恒的悲哀与大恸。</p> <p>  黄沙百战穿金甲,何须马革裹尸还?我猜想,它肯定是希望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宁愿在沙漠上干渴而死,或者在奔跑中力竭而亡,它宁愿被层层叠叠的黄沙掩埋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形迹,也不想像现在这个样子,在一个小小的菜窖口窝窝囊囊地憋屈而死啊!</p> <p><span style="background-color: rgb(248, 248, 248); color: rgb(17, 17, 17);">  记得后来一辆拖拉机怒吼着拖出了它那硕大的尸身,第二天,全连的男女老少敲着碗筷,欢天喜地都去伙房赴一场驼肉的盛宴。我没有去,只是因为脑海里始终有对抹不去的大眼睛,我不忍心再去分它的一杯羹。那对难忘的大眼睛后来跟着我又一直回到了江南,几十年过去了,有时我从夜梦中惊醒,发现那对惶惑的大眼睛仍在忧伤地望着我,仿佛那场不幸的死亡完全是我的错!</span></p> <p>  物伤其类,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岁月,一个叫马启天的武汉青年和一个叫吴凡的上海青年也长眠在那个地方,同样的死亡也让我体会到失去同伴的悲哀。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玛纳斯河沿的沙丘已经成了他们永恒的埋骨之地——他们再也无法知晓,在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之后,时代已经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p> <p>  那些当年跟他们一起穿着草绿色军装、一起唱着那支军垦战歌进疆的战友们,如今早已都星散四方,而他们的脚步却在那个叫小拐的地方戛然而止,永远地停留在十八九岁。就象那匹屈死的骆驼一样,他们人生的花蕾,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就突然凋谢了;他们生命的旋律,还没能进入高潮就打上了沉重的休止符。</p> <p>  ——虽然这些都是将近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但我仍然会常常想起那些个鲜活如新的面容,会常常想起那些个琐细如尘的往事,会常常想起新疆北端,那远在天边的大漠深处,有一个叫小拐的地方。</p> <p>  全文完。</p><p><br></p><p> 方国荣</p><p> 2020年9月</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