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摇曳生姿的季节

毛歌

　　

母亲会在自己的土院坝里，站在香樟树下，阳光摇曳生姿的季节，给我父亲唱《刘海砍樵》。那是湖南花鼓戏的经典曲目，关于爱，关于生活，关于两个人磅礴壮阔的世界……

当我们谈论“拥抱”这个词语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拥抱你的爱人，拥抱你的孩子，你回家，跋山涉水，在多年之后回到故乡，拥抱你的母亲，拥抱你的弟弟，从山脚爬到山顶，在十分寒冷的早晨迎接东方的日出，比如在峨眉山或者在韶山，你张开双手，开始拥抱你面前那个一点一点温暖和明亮的世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刚刚坠落在一种仅仅属于你自己的痛苦中，——你是这样理解的，你觉得需要拥抱自己，这种力量，仿佛你在某一个艺术馆看见的一幅经典的油画，这个时候，你才知道，那一次长时间的静默观察是为了今天自我的完整形式。

我们喜欢这种温暖的形式，并且把拥抱理解为一种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话语。实际上，我们日常生活的话语以及那些收纳在字典里面的词藻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为了真正帮助我们准确地描述我们的生活。当我们告诉自己，我有一种描述生活的能力的时候，不单指我们内心的希望和不死的决心，尤其是爱，也包括我们的语言，我们用语言用话语来证明我们关于生活和人生的感情关系的紧密程度。

我们俩来到坟地，

坐在雪地上轻轻叹息，

你用木棍画着宫殿，

将来我们俩永远住在那里。

这是安娜-阿赫玛托娃 的诗歌，你读这几句，会有一种震撼一种决绝，一种瞬间消逝又无限延续的打击。正是这种话语的力量，促进了我们如何在一生中理解生活，理解爱。

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母亲如何拥抱，直到今天，当我试图去寻找他们拥抱的生命的形式的时候，我只能击碎时间的画面，我需要动用所有的想象力才能够组合出来一张他们在一起拥抱的图片。这种想象力使得我多少有些惊诧。父母亲是地道的农民，他们终身和土地打交道，熟悉山里的树地里的菜以及夏天夜晚山村里星星的方向，在任何一条落满星星余烬的山路里行走，父亲都会自由而自然。我跟着他走过很多夜路，不知道是父亲特意培养我的勇气，还是他需要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来证明这个世界更加生机勃勃，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来，就着月色，指给我看水田里泥鳅拥挤在一起的动人画面，某一条泥鳅的脊背会在出离水面的时候，滑落出来令所有艺术家都无法描绘的光影，那些光影永恒，随即被泥鳅带入肥沃的田土。

我喜欢这种幽暗的光影，旷野里此起彼伏的蛙声，比起星星的静默来说，更加接近我所理解的真实世界。

母亲在家里等。他们没有握手，更没有拥抱。母亲只是把温热在锅里的饭菜端出来，放在木桌子上。然后就去把炉子里的火弄得明媚起来。暗夜里，一个家庭有这样的炉火，有不久之后就发出锐耳声音的水壶的欢块，整个夜晚于是便温暖得令人沉醉。

我无形中接受了这样的影响，明白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而从来没有接触过形式上的教育。唯一的有关于形式的教育是农历七月半这样的日子，所有的祖宗都会被接回家，和我们在一起。这种看不见的力量一方面证明了家族的繁衍有赖于他们的保佑，一方面也让他们重返人间，短暂地体验生死相依的沉重。除开这样的形式，我记不起来其他的生活形式，来自于父亲和土地丰收的关系，一直是以内心的祈愿来完成的。父亲终身沉默，几乎不大说话，顽强而坚韧。

后来我读到“人类最古老的需要之一，是你晚上不回家时有人惦念你”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才知道就我们那个窝在一个山坨里的家庭来说，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是对于另外一个人的承诺。父亲一定会赶回家，而母亲一定会等。这使得我漂游在外面若干年之后，一旦要告诉父母亲，我大约什么时候会回家，父亲就会站在屋檐下对母亲说：“这几天，你又要睡不着了。”

我在和女儿讲述这些对她来说，有些长着青苔的故事的时候，她一直保持沉默。我要告诉她的是，拥抱生活的能力才是拥抱我们自己的最好方式，拥抱日子的力量才是我们坚毅朴实地存在的希望所在。我的父母亲没有海誓山盟，没有天荒地老这样的话语，他们一生都说不出来，也不会说，但是，我母亲则会在自己的土院坝里，站在香樟树下，阳光摇曳生姿的季节，给我父亲唱《刘海砍樵》。那是湖南花鼓戏的经典曲目，关于爱，关于生活，关于两个人磅礴壮阔的世界。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