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平凡

羊大为美

　　文似看山不喜平，文章高手却不怎么认为，比如周作人，所有的文字似乎都很平。俞平伯论诗之“不可说”：“池塘生春草，究竟好在哪里？简直不知好在哪里！自然不是说它不好在哪里。”此句没有翠羽欲流，碧云为飏式的奇崛，没有陌上繁华、春风柳絮样的浓重，有的是平淡自适之美，片时清畅之幽。

生活亦如此，一些人耐不住平凡，总想着轰轰烈烈，波澜壮阔，总想着意气相许，共坐春风，哪怕是一次旅行、一场聚会，早有期待，兴奋有加。

　　尤其在两情方面。鹣鲽情深，缠绵缱绻，哪可能长久如此，又岂在朝朝暮暮。悔与恨羼杂，怎咽不下悔药；爱与恨交织，如掀翻了醋瓶。张爱玲《一别一辈子》云：“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自己想来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当初是什么原因把彼此分开的。然后，你忽然醒悟，感情原来是这么脆弱的。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凡。”天若有情天亦老，天何曾老过，日日如新；月如无恨月长圆，月何曾缺过，角度不同。不能灭了你，反使你变得更坚强，却不能使你变得更持衡，故曰平凡不易。平凡能够抹平不平凡。离开就离开了，生活没有变得不同，岂止是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平凡是简约成两点一线的上班下班，是一成不变的室内陈设，是几十年一个味道的家常便饭，龙应台说“幸福”：“幸福就是寻常的日子依旧。幸福就是，早上挥手说‘再见’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来了，书包丢在同一个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张椅下。”名主持柴静说“幸福”：“即使开了一辆老掉牙的破车，只要在前行就好，偶尔吹点小风，这就是幸福。”只要快乐活着，总能遇到美好之事，采得一枝莲，总能遇到可送之人。

　　时间在时间的深底永恒，万物生死幻灭其间，可以忽略不计，永恒不就是常态的平凡？“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红颜熬不过经年的等待，镜中白发日徒增；英雄无奈何南北的转战，掌上宝剑月光寒。时间未曾疾首蹙额，慌乱碎步，是换场的匆忙，一阵掌声传出，为谢幕者，还是亮相人。濮园翁曰：“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忧患利生，安乐损寿。”人心宜淡，宠辱不惊，世外之情，去留无意，只有自己遗弃自己，求助不如自助。

　　1925年，弘一法师因战争而滞留宁波七塔寺。老友夏丏尊前来拜访，见法师饭时只一道咸菜，便问：“难道咸菜不会太咸吗？”对曰：“咸有咸的味道。”饭后，大师倒了一杯白开水，又问：“没有茶叶吗？只喝平淡的开水？”笑曰：“淡有淡的味道。”其实，“淡有淡的味道”，淡中的宁帖恬然，浓中怎可悟。亦舒说：“世上芸芸众生，有几个人是叫人一见倾心，又有几个人，会得出人头地。其实做普通人最开心。没有侈望，顺其自然，尽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场。”此即谈的滋味，亦平凡滋味。

　　惜金不如养生，养生不如养闲真，松间明月，槛外青山，俯仰进趋，随意所在，养闲真便是养心情。人生中，不争就是慈悲，不辩就是智慧，不闻就是清净，不看就是自明，不贪就是布施，不惰就是勤勉，不惧就是自由，不屈就是勇敢，不舍就是坚守，不骄就是从容，不媚俗就是自信；断恶就是行善，改过就是忏悔，谦卑就是礼佛，守礼就是持戒，原谅就是解脱，知足就是放下，利人就是利己——佛这样说的，其实也是平凡。

宋代释绍昙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这首诗现代人谱成了歌也很好听——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莫将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