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砸烂了天宁寺(4)】

云淡风轻

“直到你流落风尘，我才知道有多么爱你！”

云淡风轻

8月26日下午。我早早的到了大雄宝殿，确定了昨天为菩萨守夜的位置。对着地面细细察看，不见异常。再假定那重物从天而降，落地而碎，然后溅向四处。然而，既不见重重一砸的痕迹，也不见明显的碎裂物，只有大小不等的泥渣木片，和少量的瓦砾，也似乎早已有之。看了半天现场，不得要领。

再朝上看天花板，高高的屋顶下，不见任何残破，椽子桁架梁柱都结实得要命，望砖一块都不缺，藻井也没损坏！我原来猜想，飞贼在屋顶上掀瓦破顶往下砸，看来根本不是，屋面完好，没有破洞。说到底，昨晚的事故，还是一个无解的谜。

就在我上下左右看来看去之际，这重三叠四的废墟上，倒被我看出了可以游走的路径！我从观音踩鳌鱼的东面爬上了废墟堆，不顾灰尘粉屑，在一个又一个十八大罗汉堆里，爬上爬下跳上跳下，终于靠近了莲花宝座。

千万不要认为，菩萨一拉倒，就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得粉碎。其实，要把精心制作的菩萨打成碎片，那绝对是费时费力的苦力活！我踩在罗汉的背上肩上甚至头上，一路走来，脚下就没有一点点破碎的声音，结实着呢!

这莲花宝座是白色的大块岩石做成，比成人要高，没有梯子是不可能上去的。但今天史无前例地周边堆满了打烂的菩萨，高高低低，将不可能变为可能。我踩在菩萨的背上，两手一撑，就爬上了莲台。

原本莲台上有阿弥陀佛，如来佛，药师佛这三圣大佛，还有阿难和迦叶两尊稍小的佛像。周边是各种各样的宝瓶铜炉香花帐帷，三圣大佛顶上就是硕大的华盖，再顶上就是花色奇丽繁旖的藻井，即天花板。

连台前面是三条长长的供桌，上面就是鲜花和四时水果，当然主要是香烛蜡台。莲台的右边是大大的木鱼，左边是一立着的似镜非镜，装设着彩色玻璃，各类珠子，还有绶带流苏，比人还高的装饰或法器，我不懂。

现在呢？除了藻井天花板，所有上面提到的，统统打翻砸烂，成了一堆很大的废墟，最上面的就是面朝地的如来大佛！

这时的三尊大佛，都是直直的仆倒在地，菩萨身下就是原先的各种祭品祭具，以及供桌，甚至半个木鱼，菩萨还有一部分搁在莲台上。大佛实在太大，我想看看他们的背上，到底有没有机关。粗粗一看，好像没有，不禁一丝失望。但又不死心，我就爬到小一点的佛背上，不知是阿难，还是迦叶，总之我小心翼翼的爬上去了。

菩萨背上真正光滑至极，我用手指，划破积尘，写一个“大”字，金黄金黄，黄里透点红，那是金箔的本色。我站在上面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滑倒，把脚弄瘸。我仔细看大佛，还是光滑的一片，没有小木门！当然就没有金心玉肺！

那么为什么有人说看到了呢？我不知道。说有，指的是四大天王。但是，四大天王有，三圣大佛难道就不该有？不懂。我这里就是一个如实报道：我近距离看到的三大佛和阿难迦叶背上，都没有传说中的机关和金心玉肺。

总算眼见为实。这时我才放眼打量整个大殿。没有了菩萨的大殿分外雄伟高大，竟有了空空荡荡的感觉。右手的大鼓上被贴上了红色的大标语，大概是造反有理吧，左边的铜钟也在，应该不会打破吧。徐志摩和郁达夫听到的晨钟暮鼓，就来自它们了。

外面阳光真好，里面也一清二楚。我站着的地方就是整个大殿的中心，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环顾四周，当初的富丽堂皇，威武瑰丽，仅仅一夕之间，俱往矣，化为灰土尘埃。大殿里充斥着灰土特有的那种气味，大规模拆房子时就会有的那种气味。仔细听，大殿里时不时会有各种无名的怪声，听多了也让人心神不宁。我低头看看自己，浑身都是灰土。再一想，作孽啊，这是我该站的的地方吗？想到此处，赶紧滚下来，再跳来跳去，跳出大殿，一路扑打灰尘。一路朝地藏殿走去。

常州天宁寺是标标准准的禅宗配置。中轴线是：山门，四大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毗卢殿。东轴线上则有，文殊殿，东厢罗汉堂，地藏殿。西轴线则，普贤殿，西厢罗汉堂，观音殿。

到底是白天，更多同学如约而至，我们被分配在大雄宝殿的东偏殿，地藏殿，陪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萨。

地藏殿很大，地藏菩萨也被打倒在地，有点空空荡荡。地藏殿和前面的罗汉堂山墙之间，好像有一个窄窄的天井，颇有点私家园林的意味：空透闲适。

地藏殿的一角，有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和尚。昨天看到他时，以为他穿着黑衣，今天才看清，是深赭色，很旧但干净。老者一脸的营养不良，与武侠小说里通常的鹤发童颜，身轻如燕相差甚远。昨晚他是整夜打坐，今天又是这样。后来别的和尚告诉我们，他天天如此，除非病了。他盘腿而坐，双目紧闭，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动不摇，浑然就是一尊活佛。

地藏殿的边边上，出乎意外居然还有一扶梯。我缘梯而上，来到了一个小楼，其实也不小，只是相对下面的地藏大殿而言。楼板木制，干干净净，但是，地板上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大小佛像。这里有案有桌有椅子，俨然是客厅模样。

印象中，还有太阳照进来，特别的亮堂。向窗外看去，就是罗汉堂的屋脊，斜着看，能看到天王殿的背面和半个大院，视角极好，清清楚楚。从小到大，天宁寺不知来过多少回，就没上过天宁寺的楼，也没见过这样的寺内风景。

估计我所在的地方，就是在地藏殿和罗汉堂的相连之处。那到底是怎么勾连布局的呢？为了写这篇文字，我还实地踏勘过，但可惜现在有所改动，我也看不出所以，也不想问那些衣着华丽，拿着手机，来去匆匆的年轻和尚们。

因为那天下午，那最好的风景不在乎楼台宫阙，而在乎这屋里风光。

屋里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佛像，大者半人高，小的一尺余。其中一个是极为精致的紫檀木观音，乌黑铮亮，黑里透红，最为可观。我抱在手里，好重好重，虽然打翻在地，但是质地坚牢，未有破损。特别印象深刻，是抚摸的质感，柔和圆润，有种说不出的温和亲近。

一尊青玉观音，通体最最青翠之处，就是那个手里的杨柳枝和头上的方巾。还有一件弥勒，是赭色玉石，坦胸露乳，笑口大开，仰天躺在地上。其他还有黄杨木，香樟木等等，一共十几个各种菩萨，就那么散落在地板上，只有几个铜的小佛像，还供在案几上。

这个房间里除了佛像，还有不少所谓法器之类的东西。我有点迷惑，这里到底是何方神圣使用的房间，又像招待客厅又像书房又像库房？但这里所有一切，用现在的眼光看，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国宝！

屋里墙边上还堆了一摞书。我拿来翻了一下，除了上面的几本文件汇编之类，下面都是杂志，其中还夹着一本英汉词典，北大编的。随手拿起一本，粗粗一翻，哇塞！英文的！我太惊奇了，这里居然还有英文杂志？我索性把杂志通桶捧起来，堆到桌子上，随手拉来一张太师椅，心想，今天哪里也不去，就卖在这里了。

我一本一本的翻起来，原来这是在中国佛教界出版流通的专门杂志，中文为主，夹有英文目录，和简短的原文摘录。现在回忆起来，杂志的内容有三大部分：1 国内外交流。这个部分有点像新闻通讯。2 党的宗教政策。说到不少保护维修之类，还有少数民族地区的事。3 佛学交流。里面都是学术话题，名词解说，英文摘录。

这里面提到最多的是尼泊尔，缅甸，日本，香港；人名提到最多的，则是郭沫若，赵朴初，周建人。

也有同学说，确有英文原版书，只是我不记得了。天宁寺的当家主持，历来在宗教界负有盛名，精通英文，甚至梵文。在文革的批判文章里，就常常提到某某在台湾，某某在香港，某某在美国，没一个好东西，一个比一个反动。

多年前，云淡风轻在美国和东南亚旅游，特别喜欢看寺庙，尤其是寺庙里的中文碑文。每当及此，往往会被问来自何方。我答中国常州，问者会接着来一句：“哦，常州天宁寺。”不过在台湾，你要说“大陆武进。”就是在旧金山和洛杉矶，我也碰到过这样的问和答。不过这些年来，有此问答的机会没有了，因为问者逐渐凋零。

常州人总说，天宁寺和尚发财透佬，天宁寺里宝贝不得了。记得书上也说过，乾隆皇帝下江南，三次进香天宁寺，都有不少赏赐。清末常州有个孟河医派，有御医为慈禧太后效命。天宁寺非常孝顺，皇上和太后若有动静，他们必定主动诵经祈福。所以天宁寺有不少慈禧太后赏赐的佛像，刺绣，药材，书画。据说五十年代，天宁寺展出过慈禧太后写的“寿”字，还有扇面。

除了皇上，民间应当更多。天宁寺和尚有文化有眼光，借着天宁寺崇高的佛家精神平台，收藏的民间宝贝会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其中说的最多的，就是祝枝山和文征明，唐伯虎倒还在其次。所有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仅此地板上的这些？而地板上的这些宝贝，现在又在何方？也许，那晚的黑影也与此有关。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我看完了所有的杂志，邂逅了一次不期然的洗礼，在这最不该的日子，却是最合宜的地方。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有名刹必有高僧，就比如大学必出自大师！

黄钟已然毁弃，伊人沦落风尘，直教我如何爱你！


（请看第五集《咸丰的兵燹和冶开的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