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的老兵（小说）

李从华

工人新村后面有一条通往苏州河的水道，荒废多年的臭水沟经过治理开始清澈起来；河岸边长满了各种野草，一到夏天就会绽放出各种鲜艳的花朵。这些野草生命力非常顽强，任由踩踏，都不会死，人们赋予这些野草“死不了”。胡老爹今年刚过96岁，独自一人住在桥洞底下。桥洞正好可以容纳一个人，洞口一年四季都用破棉被撑着，冬天可以避寒，夏天可以挡太阳光，桥洞口摆满了各种可以卖钱的垃圾。

改革开放前这条河是可以行船的，经常有装满垃圾的水泥船来来往往。那时候工人新村没有围墙，胡老爹和老婆儿子一家三口就住在河边底楼的公房里。有一条过往的水泥船经常停在胡家住的河边做饭过夜，船主会经常上岸来胡家坐坐，聊聊家常。胡老爹没有固定的单位，到处打零工来供养没有工作的老婆和还在读书的儿子，生活比较艰辛。

胡老爹老婆瘦骨嶙峋的，一到冬天就怕冷，浑身哆嗦，只好在屋里生炉子烤火取暖，后来因为一口气没接上就晕倒在地，送到医院住了几个月没能治好死去了，欠下医院一大笔治疗费。胡老爹家中一贫如洗，没有可以变卖的家当，船主愿意帮忙，胡老爹就把房子折价卖给了船家，自己在后院搭了一个土披将就住着。

胡老爹儿子初中毕业当兵去了外地，这一走从此就没了音信，后来听说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胡老爹到了退休年龄找不到工作，就在新村附近靠捡拾垃圾为生。这些年在拆除违建时被赶出了工人新村，就在河边的桥洞底下安了家。

胡老爹虽然已经96岁高龄了，好在身体结实，从不去医院看病，常年风里来，雨里去，只要是可以吃的什么都吃，菜市场有丢弃的烂菜皮，超市有扔到垃圾桶里的烂水果、过期食品都能拿来裹腹。胡老爹在捡来不能卖钱的破脸盆里种满了太阳花和仙人掌，这些花草不用浇水和管理，多少年来非但死不了，长势非常旺盛。

胡老爹16岁时候老家路过一支国民党队伍，听说是抗日打日本鬼子的，为了讨口饭吃就跟着队伍走了。听胡老爹说，他所在的队伍跟日本军队打过大仗，参加过多次保卫战，村里一起去的都战死了，他受了伤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直熬到抗日战争胜利，听说又要和解放军打仗就偷偷脱下军装跑回了河南老家。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胡老爹要求参加志愿军，因为参加过反动军队，有历史问题没能如愿。三反五反时要胡老爹交待人命问题，胡老爹只好交待，除了打死过日本鬼子，没有一个中国同胞的命案，才没有追究下去。文革时期，红卫兵又来找胡老爹麻烦，知道胡老爹平时喜欢吃肉，而且专门要吃肥肉，就怀疑胡老爹肯定吃过人肉？胡老爹被逼交待在和日本鬼子打仗时几天没东西吃快要饿死时确实啃过死人肉，吃的是日本人身上的肉。

为此，人们都躲着他，生怕会被他吃了？其实胡老爹一点都不吓人，看上去很和善，整天都是笑咪咪的。别看胡老爹腰弯背驼，曾经抓到过一个在逃犯，还救下一个落水儿童。有人见胡老爹可怜，向街道部门反映，要求街道给予脱底帮助，街道最后还是爱莫能助，让胡老爹找台湾政府去救助。

工人新村住着一位离休老干部吴老先生，非常同情胡老爹的身世，平时也会给予一定的帮助，经过多方打听得知胡老爹儿子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战死在越南。这些年街道在搞八一慰问老军人的活动，就找到了吴老先生。

8月1日这天吴老先生早早地坐在家里等着慰问团的到来，身旁坐着胡老爹。胡老爹穿着一身才洗干净的旧衣服，很不自在地东张西望。

不到中午时分，一行七、八个男女慰问团出现在吴老先生家门口，有大人，还有才上小学的孩子，带队的是街道民政部门才工作不久的小姑娘。小姑娘代表政府对吴老先生表示深深的敬意，送上很多慰问礼品，接着过来一个小薇企业的老板送上一份厚礼：5000元现金。吴老先生问这个小老板单位的生产情况，小老板叹了口气回答，今年由于疫情，工厂已经几个月没有开工了，工人工资又一分不能少，企业一直在亏损。吴老先生问：“既然工厂亏损到要关门的地步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吴老先生把5000块现金还给了小老板。

接着一个中年女农民递上一大筐水蜜桃，吴老先生问今年的收成情况，这个女农民突然声音哽咽起来，诉说今年的水灾一直不退，地被淹了，所有果树都烂在了地里。吴老先生收下了水蜜桃，拿出一叠钱塞给女农民：“这筐水蜜桃算我买下来了。”

一个8岁左右的小女孩双手捧着一个包了200元的红包，吴老先生抚摸着小女孩的头问：“你爸爸妈妈呢？”小女孩回答：“爸爸生了大病住在医院里，妈妈在医院陪着爸爸。”吴老先生生气了：“爸爸住院需要用钱你不知道？”小女孩说：“我们全家都敬仰给我们带来幸福生活的老军人，爸爸妈妈不能来让我做代表。”吴老先生很感动，拿出一捆现钞给小女孩：“拿回去给爸爸治病吧。”

最后一个大约60岁的老年妇女也送给了吴老先生一个红包说：“我平时也十分敬佩老军人，没有你们曾经的浴血奋战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吴老先生问她一个月的养老金收入情况？老年妇女回答：“我是外地企业退休，一个月2000多，今年加养老金5%，一年正好补发了500多，平时再节省些，不多可以拿出1000块。”吴老先生摆摆手：“你知道我一个月多少养老金？”在场的人都不说话，吴老先生说：“我每个月的养老金几万块，根本用不完，”又对大家说：“当然，你们的出发点没错，我非常赞成，其实我们这些老兵需要的是精神慰问，”又指着一直坐在身边的胡老爹说：“这是抗日老兵，是最需要慰问的对像，已经96岁了，还在自食其力，得不到政府的救助，儿子牺牲在越南战场，这样的老兵才是我们应该敬仰的人！”

胡老爹嘴唇抽动着，只是一个劲地抹眼睛，胸脯一起一伏地颤抖着，平生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