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大赉镇市井人物列传)</p><p> 韩瞎攮</p><p> (一)</p><p> 韩先生我是通过老史认识的,那时候他在大赉镇小十字街开了一个三奇诊所,低矮的土房,进门是个灶间,再开侧门就是诊所了,诊所旁边有个门,里面一铺小炕,小炕则连着外间的小火炉,东北人的生存智慧很多都体现在御寒上。韩先生的诊室不大,除了两个硕大的药匣子,就剩一张桌子了。桌子上凌乱不堪的都是些书本,还有听诊器一盘子大小银针之类的。古旧的药匣子很高,一直顶到棚顶,密密麻麻的方块抽屉,上面贴着黄纸条,一律隶书体写着药名,里面发出幽郁的药香,显得古朴而沧桑。</p><p> 老史是我的好友,当过一任轴承厂的车间主任,却痴迷文学,尤其是灯谜,虽无大的建树,倒也成了小镇的文化名人。那时我在轴承厂烧锅炉,后因会些写画的杂数,便专职一些厂区、车间的板报活计,因此结识了老史。老史一再和我说韩先生的神奇,如此引发了我的好奇心,便同他去拜访。老史说的倒不是他的医术如何,只是说他是一个奇人,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现在正写一部叫《大统战略》的书,要献给国家。</p><p> 见到韩先生,却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头,干枯得没有一点水分,细细的脖子顶着小圆脑袋,仿佛随时就有折断的可能。他眼睛高度近视,故而带着一副圆眼镜,宛如一个皮球扣上两个乒乓球,模样挺像电影里的账房先生,滑稽得很。他用一支蘸水钢笔,在一沓发黄的纸上写着什么。</p><p> 刚一进屋,韩先生以为是来了患者,一再问什么毛病,老史说了好几句话他才认出来。老史介绍了我,他很热情:“呃呵,刘子坐,嚯嚯,我这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啊!”</p><p> “烟炮,烟炮啊,”他仿佛又遇到了失散许久的知音,迫不及待的说,“我的发明,那得说是人类史上最伟大,最人道的发明,你看我正写这节呢,烟炮啊!那是把中医药运用到世界大战里,我们解放全人类,老修老美小日本子都一扫光啊!”</p><p> 他兴致勃勃的讲了一会儿,终于听明白了,他说的烟炮是用中药制成的炸弹,发射出去,一平方公里所有的人都会昏迷过去,一个小时后自然会清醒过来,我们的部队,利用这个空间,只消用绳子挨个儿绑起来就可以了。</p><p> “一发烟炮一平方公里,给老美发他个几万发,呃呵……”</p><p>“三十六计,远交近攻,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拉老修打老美,回过头来再收拾老修,接着德法英不战自屈,世界就是咱中国的了!华主席我给他算过八字,他是辛酉鸡,命在九九,必统治世界啊,呃呵呵啊!”</p><p>他所说的“老修”就是苏联,那时和中国就好比一对翻了脸的生意伙伴,仇恨比其他对手更深。那时的“老修”国力强大,有北极熊之称,随时都想灭了中国。韩先生用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紫砂壶喝茶,他说话的时候啐沫飞溅,大约是为了补充水分,故而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喝茶。茶壶在外面水炉子上永远的坐着,永远的沸腾着。端壶续水,便是老史的活计了。他精灵得很,不厌其烦、恰到好处的伺候着韩先生。</p><p> 韩先生边说着边从一个木柜里抱出一大抱八开纸本,约有十几本,都是用牛皮纸装订的,封面是用毛笔写的《大统战略——欧洲篇》、《大统战略——美洲篇》……翻开一看,内容都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光凭这些,就足以令涉世不深的我肃然起敬。想着如果统一世界后韩先生的职务最低应该是一个军师吧?对于“拉老修打老美”的策划,他不停摇晃着小脑袋说“秦国有远交近攻的策略,咱们给他反过来,叫远打近交,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两千多年前,现在咱们用的是烟炮,两大超级大国,咱就让他自相残杀,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利用老修的导弹,把烟炮发到老美那里,几天功夫,兵不血刃,就把他全灭了!回头,回头咱假途灭虢,顺手就灭了老修……”</p><p> 后来得知,韩先生有一个不雅的外号,叫“韩瞎攮”,“瞎”自然是形容他的近视,“攮”就是扎银针了。这就要看怎么解释了,也可以说是胡乱扎,也可以说是虽然眼神不好,但针法高明。时间长了,我看见过他的针术。那是个农村来的女人,面色焦黄的。趴在他的小炕上,背部裸露着。韩先生从盘子摸起几根针,啐了几口吐沫,再用手撸一下,便开始依次往肉里扎,但那个“扎”字远不如“攮”字来得生动形象。</p><p> 韩先生对古典文化很有研究,几乎涉及各个领域,诗词歌赋、人文掌故样样精通。说起孔子,他颇为不然,说孔子不过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卫道士,尤其禁锢妇女的天性,最为可恨。但对老子却顶礼膜拜,说老子是一切学说之祖,应该是中医的创始元尊,比如他炼丹,比如他的《道德经》,其玄秘高深古今中外没有第二个人能比的!</p><p> 老史提出想尝试一下烟炮的威力,建议他到野外放一个试试,起码能收获一些野兔大雁之类。韩先生摇头只是神秘的笑:“那怎么可以啊?手指盖那么一小块,在屋里点着,就都晕过去了,就一小块啊!”</p><p> 后来我考学走了,再也没有见过韩先生,往下的事都是听老史说的。</p><p> 他在八二年春天,全部写完了《大统战略》,去北京找华主席了。大约一个多月后回来了,是被两个人遣送回大安的。据说他抱着《大统战略》的书稿,天天在中南海闹着要见华主席,或者在天安门痛哭流涕,说些让华主席当世界总统的话,惹得很多游客围观,就被收容了。审查一段时间,只好把他送了回来。这就很像和氏献玉那般悲壮了。</p><p> “咱那书给留下了,估计华主席已经看到了。”他回来后依然开他的诊所,但每天都向每一个人讲他在北京的故事,“中央应该重视,这是未来大中华的国策啊,涉及面儿太广,也是得高度保密呢!老修老美是不能让他们知道的,那还了得?”</p><p> 对于被遣送回来的事,他矢口否认,总是正色的勘正:“……中央高度重视,很多首长都和我研究的呢,天天国宴啊,都是茅台呢……”</p><p> 尽管他的话人们半信半疑,但反对者总是占上风的。也有许多人对他怀以敬重,毕竟是个奇人,写了那么一大部能统治世界的书,也许哪天突然被接到北京呢?</p><p> 韩先生的事情渐渐的淡化了,仿佛是一杯业已没有了颜色的茶水。到八三年严打时,突然传出消息,他被抓走了!</p><p> 在韩先生去北京晋宝之前,老史已经认了他当师父,据说也是磕了头的,那《大统战略》后半部都是老史帮着抄写的。我曾打听过“烟炮”的秘方,老史无奈的说,老家伙太狡猾,问不出来!好像有一种叫曼陀罗的中药,在袋子上写着,因而记住了。</p><p> 也就是因为烟炮,韩先生出事了。还得从他那铺小炕说起,不大,却铺得光光的,对于那壶开水,韩先生说那是养生,增加室内的湿度。炕头席子有一块明显的糊了,他便垫了一块板儿。</p><p> 那次是江东一个妇女,三十多岁,生得白净丰腴,就是得了一种怪病,就像癔病那种,时而发作。听说大赉有个韩先生扎针十分了得,便跟大车过来了。</p><p> 江东虽然地理归属黑龙江肇源,但离县城一百多里地,许多人一生并没有去过肇源,但和大赉只一江之隔,封江便有生产队大车排着队过来卖农副产品,回去置办些物品。倘若到年底,那就是跑车高峰了,冰面上的大马车宛如长龙,走亲的看病的,办置年货的。江东父老很奇怪,一等闺女一定要嫁给大赉的二三等小伙,有些许残疾的也将就了,而且没有半点附加条件,年前年后的相亲队伍也是络绎不绝的。</p><p> 那个来治病的女子,就是冬季坐马车来的。那个女子老史见过,说除了精神不太正常,那长相绝对一流!边说他还飞溅着口水,一脸的艳羡。</p><p> 女子是和婆婆一起来的,韩先生给诊了脉,笑了:“你这是外病,家里有横死的吧?”那婆婆想想说是有一个淹死鬼,不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就死在大泡子里了,连她都没有见到过。韩先生诡异的笑道:“那不就结了,那不就结了!人家找上来了,专魔这个侄媳妇儿,是逼她出马呢!”</p><p> “出马”就是跳大神,那时是不得了的事,坚决不能应承的。婆婆对韩先生佩服的五体投地,隔江隔水的这么远、几十年的事都能知道,可见不是一般的功力。当下就哀求先生给扎古。韩先生为难半天,架不住好话商求,便问:”带多少钱来的呢?”婆婆说连借带凑才三十块钱。韩先生叹了一口气:”这点钱有吃饭住宿的就没有抓药的了!”婆婆惊讶道:”还得住在大赉啊?这可咋整啊?”韩先生正色的说,若是普通病,吃我七副药就好了,没有不好的,可媳妇这病是外病,那死鬼在当地势力很大,认了大庙白塔莽仙当师父,必须得离开那地方九天九夜,才能根除。接着又和婆婆唠起来家常,越唠越近边,说到农村艰辛,韩先生不由得发起恻隐之情:“这么价吧,我家离这儿近,让孩子就住我这小炕吧,外面有米有面的,自己做点吃的就行了!我这人啊,就是看不得别人受苦,信佛的人心软啊!”</p><p> 女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这阵子遇到韩先生这个大贵人,真有五体投地的感觉。婆婆便千恩万谢的跟车回去了。 </p><p> 人们对韩瞎攮这一外号褒贬不一,贬义是又瞎又狠胡乱扎,褒义是虽然瞎,但稳准狠,一针见效。韩先生对这个外号并不在乎,似乎还有些得意。一次目睹了他的针法,十分恐怖的,那针很像纳底子锥子,先将针含在嘴里索罗若干下。他让病人趴着,肚子处垫着一个枕头。再用手指在背部点,极富跳动性,宛如在捉跳蚤,按了一会儿,突然呕的一声,右手从嘴口抽出一根针,瞬间一闪,便攮了进去。患者嗷的一声弹将起来,他手疾眼快,左掌疾猛地按下去。病人平复后,他边弹着针边问:“麻不麻?麻不麻?”</p><p> “啊啊麻啊,麻哩……”受罪的人在底下呜呜的回答。</p><p> “嘿嘿,不麻才怪呢!“韩先生得意的笑了。这场面若干年后看见赵本山和范伟《卖拐》的小品,听到那句“你蹦你也麻!”,不由得想起了韩先生的典故。</p><p> 我曾经试探的问他为什么用嘴巴含着针?他正色的说:“刘哇,别小看这吐沫啊,也是一味中药啊……”</p><p> 韩先生被抓那年,我已经毕业还乡了,学了日语,人称小鬼子,屠龙术般的用不上,便被安插在教育局打杂,终日悠闲得很。那时候犯法要游街的。大解放车拉着罪犯们大街小巷转着走,广播喇叭义正辞严的挨个控诉罪状。囚徒们五花大绑,脖子上都缠着麻绳,每个人背后都有两个人牵着。都面朝外站着,颈上挂着大牌子,名字上都打着红叉,写着“杀人犯某某某”、“破坏生产犯某某某”最多的是“现行反革命”,韩先生是强奸犯。我看见瘦弱的他一脸茫然,望着远天的云,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p><p> “冤啊,我是救死扶伤啊……华主席会救我的!……”后面站着的大汉用手勒紧绳子,怒骂不已。韩先生被勒的眼睛翻白,脸青紫,看上去极其可怜。</p><p> 话还得从那江东女人说起。</p><p>当晚,韩先生给那女子配了汤药,关上门行针。让她趴在小炕上,脱去上衣。女子怕羞,犹犹豫豫的。韩先生笑了:“当大夫的,就不能忌讳男女了,不是说医者不讳吗?我是经常给接过生的!”于是女子不再忸怩,果然韩先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这使女子很自责,有了自己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感觉。</p><p> 很晚,韩先生又来到了诊所,说是给女子用符破破。他将一包东西包在写满朱砂字的黄纸里,念念有词的点上,叫女子不要动,自己就出去了。待韩先生再回来时,那人已经酣睡过去,据说他行事的过程中女子就醒过来了,韩先生说这也是驱鬼的一个必然的步骤……下面的故事也就不用讲了。</p><p> 三天过后,女子的男人背着半袋鱼和十多斤小米过来了,是感谢先生的。趁着韩先生不在,女子便吞吞吐吐的把事情说了。结果那男人砸了诊所,引来了警察,韩先生于是被抓了。</p><p> 游街的车走远后,我便去了老史家。老史早就知道了师傅的事,他躲在家里,根本没有敢去街里看游街。</p><p> “唉——”他叹口气说:“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要是中央能保他就没什么事儿,保不了就得死刑,不死刑也不能活着出来了,那身板儿都啥样了?”</p><p> 后来得知,韩先生被判了七年半,四方坨子服刑去了。他那《大统战略》书稿,老史那还有一部分,从不示人,也是当了文物收藏了。</p><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