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2020年第六期刘军小说《纹路》

青山诗社

<p>&nbsp;&nbsp;&nbsp;&nbsp;&nbsp; 1</p><p>张景兰刚到二楼,班长就在三楼嚷嚷:“老张,还能不能干了!啥活——咋整的?!”她赶紧往上跑。废纸、果核、剩饭、小食品到处都是,还有女孩子丢弃的卫生巾……整个楼道像精心种植的垃圾场。</p><p>“妈呀,谁整的?咋整这样?!”她惊讶得直拍大腿。班长说还不抓紧收拾,站那干啥,一会儿主任来了看咋交代!她气呼呼地边扫边抱怨;“昨晚下班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睡宿觉咋整这样?”</p><p>“谁知道你咋整的,还有脸说呢。”班长撂下笤帚又拿起拖布。她委屈得直掉眼泪。</p><p>楼道很快整洁一新,仿佛一个淘小子,造得泥咕铅球、魂儿画的没个人样,洗漱完毕打扮一番照样干净、漂亮,招人喜爱。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昨晚下班前整个楼道包括卫生间和各个蹲位都重新清扫一遍,完事儿用洗净拧干的拖布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又拖了一遍——这是基本常识,也是每个保洁员的必修课;一夜之间突然造得这样,是老天穿过楼板飞进来的还是大风横扫门窗刮进来的?趁学生还没走进教室,她挨着门窗又仔细地查看一遍,每道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窗户的拉划都排列有序地插在锁孔里,这也是基本的常识……?</p><p>午饭后班长现把她们六个保洁员叫到一楼尽头放物品的储藏间里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一有事班长就要召开紧急会议,储藏间既是她们的休息室,也是她们的会议室;一次学校有事要保洁员第二天提前二十分钟到校,班长也召开个紧急会议——一大小事都要开会,一开会就是紧急会议)。会议的内容就是如何保质保量地完成好自己分担的楼层、地段,不能让主任或老师特别是校长挑出一点毛病,会议的重点就是张景兰楼层的卫生问题,用班长的话说就是“垃圾事件”。张景兰分辨说我下班前……“别说了,那是我整的呀?”&nbsp;班长马上截断了她的辩解(班长说任何事都不允许别人插话,包括辩解),还强调说以后不管谁,再发现一次,视情节扣罚半月工资或干脆解雇!张景兰气得满脸通红,似乎还要插话,身边的乔姐踢了她一脚,她才把话咽下去,眼泪却冒了出来。</p><p>下午两点,张景兰把楼道和卫生间又收拾了一遍,痰盂也挨个儿擦干净了,花盆浇水后又重新摆放了位子;四点半下班前把楼道和卫生间再清扫一遍,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六十元的汗水钱也到手了。她喘了口粗气,站在楼道拐角的窗口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撕扯着手指节上的硬茧,早上的阴影时不时地还在眼前闪现。</p><p>乔姐从楼上走下来,嘴里叼一支硬包长白山。她楞了一下赶紧制止,“走廊你也敢抽,让主任看见了不找班长训你的!”乔姐赶紧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放到身后,朝前边远处的一个办公室指了指,“主任在吗?”</p><p>“在不在地发现了不也是事儿吗,班长知道又该开紧急会议了。”乔姐摆了摆手,她跟着上了四楼。在楼道的拐角边,乔姐踢了下脚边的一只塑料凳,“坐会儿吧,该累的都累完了。”她说你坐吧,我不累。乔姐说还不累,看你脸上那汗。她不由得揩了两下脖颈子,“你的汗比我的还少咋地。”乔姐也揩了两下脖颈子,使劲啜了两口,把烟屁股掐灭,去附近的一个废品屋看了一眼,摆摆手,两人就钻了进去。沉默有三两秒钟,她又想起了早上的奇怪事,“你说我昨晚下班前收拾得干干净净,早上还没上楼,楼道咋就造得那样?”乔姐把头探出屋门,又缩了回去,打火机啪嗒一亮,又点着一支烟。</p><p>“可得加点小心,整着就完了。”乔姐把烟头放在窗台前的一个纸壳上磕了磕说没事,又吸了一口才说:“你捡那些烂骨头干啥,以后别捡了。”</p><p>“俺家不养条狗吗,寻思扔了也是扔了。”</p><p>“信我话别捡了……”</p><p>“咋地,都是不要的东西,扔了也是扔,捡点烂骨头喂狗还犯病咋地!”她忽然警觉起来。</p><p>“犯不上,为点破骨头,也不是啥值钱东西。”</p><p>“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一捡徐英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都是大伙吃剩的东西,扔了也是扔,也不是她家的,兴她捡就不兴我捡!”</p><p>“你才来几天,信我话别捡了……”</p><p>“来几天咋地,她是打工的,我也是打工的,谁也不比谁小,她干一个楼层,我也干一个楼层,她一个月开一千八,我也没比她多开一分钱,细算起来我比她还多一个教室呢!”</p><p>“信我话你就别捡了……”乔姐把那只烟抽完,又点上一支,再啥也没说。</p> <p>&nbsp;&nbsp;&nbsp;&nbsp; 2</p><p>仿佛创伤,每次走到二楼,心里就咯噔一下。她知道不好,又无法控制,有时甚至发狠:娘个腿的,不就那点儿破事,老想它干啥,真小心眼儿!结果适得其反,越想忘掉越死死地窝在心里。谁也没说,其实心里谁都明白,除了徐英,谁能干出那事儿?她哪块儿得罪她了,家里外头来艺校不到半月,半月前头碰头谁还不认识谁张三李四呢。不就吃饭剩下几块碎骨,她捡起来回家喂狗,她也捡起来回家喂狗吗?你打工我也打工,兴你捡就不兴我捡;同样都是打工,还分老大老二、三六九等吗?</p><p>渐渐地她都有点不敢走二楼了,上三楼又不能越过二楼。想起来就生气,就想报复一下:娘个腿的,兴你不仁就兴我不义,你弄我一地垃圾,我也弄你一地垃圾,扯呗,都两条腿支个肚子,谁怕谁,大不了不干,此处不养爷还有养爷处,想出力哪还找不着活!起码让你也出出丑,让班长也训你一顿,不图别的,起码心里痛快。越想越痒痒,一天天跃跃欲试,也胆战心惊:天哪,这要是让人逮着,可丢死人了。又一想算了,芝麻大点小事,老想它干啥,一天大老远地来艺校为啥,不就是挣钱,不为钱谁愿意白给人家扫地、拖地、擦桌子、抠厕所的,还得看人家的脸色,有时候也想想“吃亏是福”。事实上总咽不下这口气,总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头,一天天沉甸甸的。别说,她也佩服徐英,那得多大的胆子,让人逮着了咋整?她甚至佩服那些做坏事的家伙,真得有点心胸,得顶多大的压力呀!</p><p>有一天她乐坏了。早上一到二楼就见整个楼道东一堆西一堆披儿片的像个垃圾场,和她那天的遭遇一模一样。报,这才叫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谁这么有正义感,替她出了这口窝囊气呢?!却一步不停地往上奔,好像有人盯着;天哪,能不能怀疑我张景兰干的?</p><p>上三楼好一会儿心里还突突直跳,好像自己做了那事,又被人发现了似的。渐渐地又觉得可笑,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自己没做你怕啥;说明她徐英仇人太多,你不报复她还报复呢。眼睛时不时地瞄着二楼,耳朵时时刻刻地倾听着二楼的一举一动,好像要发生什么,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p><p>不一会儿二楼的脚步声就传上来了,估计是徐英。一般情况,她每天来得最早,其次班长,有时候徐英也紧随其后。听扫地的频率不像徐英,徐英一下一下地像领导散步,好像快了就扫不干净似的。事实上又短又急,像小脚女人在拼命地奔跑,后边有人在拼命地追赶。何况徐英芝麻大点小事也要一惊一乍,好像谁戳了她的屁股,这么大的事一声不响——哑巴了,还是吃错药了?她顺着楼道的缝隙,影影乎乎地瞥见了班长的影子。</p><p>几乎也就脚跟脚的功夫,徐英的脚步声也到了。她每次上楼又重又响,好像拿着沉重的东西。也是脚跟脚的功夫,徐英的尖叫声就传上来了,“妈呀,谁这么缺德,手指头生疔了咋地!”</p><p>“赶紧收拾,别吵吵了,主任看见又该发火了。”</p><p>接着是哗哗哗的扫地和一下下的拖地声。</p><p>午饭后班长又召开了紧急会议,六位保洁员准时到场;班长的指示谁敢违拗,除非你不想干了。会议内容就不用说了,没等说话先拉下脸来,好像谁抱她的孩子下枯井了。</p><p>&nbsp;“太不像话了,咱这里总有这种小人,干啥不好,非去坏人……”小小的储藏间里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p><p>“你最好自己承认,不承认大伙心里也都清楚,别等我给你点出来,看你的脸还往哪搁。”好在屋里半明不暗,要不然一张张疲惫的脸真没地方搁了。</p><p>“太不像话了,你说都是打工,都不容易,大伙和和气气地多好,何必勾心斗角,你整我我整你地有啥意思……”班长连训带劝地足足折腾了十多分钟,储藏间里基本上就她一个人表演,徐英偶尔添点佐料,什么带鼻涕的卫生纸了,带血丝的卫生巾了,带粪便的方便筷子了……班长就火上加油,一会儿又心平气和,高高低低、反复无常,风一阵雨一阵地像个精神病。乔姐开始就把烟卷拿在手里,直到后期才啪地点燃。张景兰也是到了后期才阐明自己的观点,主要说自己绝不会干那种事(可能考虑到做这事的不易,或者从心里同情,辱骂的话一字没说),“我要是干那种事,”接着就起誓发愿。班长好像也累了,看了看大眼瞪小眼的五双脸,就说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到外边谁也不许乱说,以后再发现一次,马上报告主任,报110,就地开除,当月工资一分钱不给!</p> <p>&nbsp;&nbsp;&nbsp; 3</p><p>&nbsp;&nbsp;&nbsp;</p><p>一连好几天,张景兰都抬不起头来,好像自己做了那事,别人也另眼看她。也难怪,她和徐英的事(她是那么想的,估计别人也是那么看的)才刚刚结束,每个人的心里还都想着徐英的腌臜(她起码是那么想的),突然就出了这事,不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她还能谁吧?这人也是,赶啥不好,非赶这个点儿,哪管再挺个一年半载的也是那么回事儿,不明显给她上眼药吗?啥也别说了,和徐英肯定也有隔膜,甚至比她还恨,不然谁会冒这么大的风险。</p><p>九点以后,各种乱活基本上都走了一遍,乔姐也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手里照样捏着一支硬包长白山。</p><p>“你老这么粗心,那天主任没跟班长说你。”乔姐一赤牙,左右看看,向她摆了摆手。张景兰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p><p>“你抽空给班长买点东西呗,”一进废品屋,乔姐就开门见山。</p><p>“我给她买啥东西,不亲不顾地也没啥来往?”乔姐用力吸了一口长白山,足足有一分来钟,烟雾才从鼻子里慢慢地走出来。“看来你真是头一次打工,别的行业咱不知道,保洁到哪不得意思意思。”乔姐注目地瞧她一眼,“你刚来不算,这几个干时间长的哪个没表示过,要不还想消停、干长呀……”张景兰吃惊地看着乔姐,“我寻思打工就是凭力气挣钱,还有这个说道?”</p><p>“哪个不凭力气挣钱,你不也是凭力气挣钱吗?”张景兰越发糊涂,乔姐说得不错,她的确是凭力气挣钱,徐英也是凭力气挣钱,两出事儿几乎一模一样,处理的方法却大不相同。</p><p>“人都是有感情的,县官不如现管……”</p><p>她想想也对,县官的确不如现管,班长算个啥官儿,家里外头才管五个半大老太太,她们见了主任点头哈腰,她见了主任简直像个奴才,可你要是给她答对好了,她就能让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p><p>送点啥呢?在村里大事小情都是徐忠出面维持,她只不过磨道驴听喝,前不久进城里为女儿陪读,徐忠也在菜市场给人家当保安,开始只打算给他们爷俩儿洗洗衣服做点饭,看个家望个门儿啥的,看看还有时间,就抽空儿出来做了保洁,寻思挣点是点,起码宽绰宽绰,要不就徐忠那两个死钱,家里的承包田转出去一年也能得个万八千的,想用钱咋也得等到秋后,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谁成想抠厕所还有这么大的说道。她想来想去,经乔姐提示,准备给班长照一百块钱买几斤牛肉,过年过节地再说。艺校这活儿也不轻巧,好歹一天白吃两顿,伙食和学生一样,要不谁吃这个下眼食。掏钱时还是有点心疼,平时除了给女儿买这买那地尽量让她吃饱吃好,她和徐忠能省就省,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因为他和男人早上、中午一天两顿都有人供饭,晚上回家基本上不吃,睡觉时认可饿点,第二天早上到单位又补回来了。最后咬了咬牙,还是花一百块钱买了三斤二两牛肉送给班长。</p><p>那天她故意穿了一件肥大的外衣,把牛肉装进塑料袋里往衣服里一藏不细看一点看不出来,松松垮垮地倒像个捡破烂的。趁着都干活谁也不注意的空档,她悄悄地走到一楼。班长停下笤帚吃惊地看着她,“不抓紧收拾下来干啥?”她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吭吭哧哧地也不知道说啥,就一下下地向班长摆手。班长似乎也觉得蹊跷,就悄悄地凑到近前,“啥事?说吧。”她心里一热,感觉班长人其实人一点不坏,很多事都是有嘴无心,就鬼鬼祟祟地把塑料袋露出一角,“快过节了,就这点意思……”她原打算说我干这活儿多亏你了,到嘴边不怎么就变成“快过节了”,端午节刚刚过去十天,最近还有哪个节呀?班长小声地拒绝,“不行,不行,那可不行!”她囧得满脸通红,不知道下一步咋走,只顾得一下下地往班长手里塞,和乞讨没啥两样。班长迅速地左右看看,说那我先拿着,完事得给你钱。她说给啥钱给钱,给钱我就不给你拿了……班长在前,她又紧张又兴奋地一直跟到储藏间。</p> <p>&nbsp;&nbsp;&nbsp;&nbsp; 4</p><p>几天后三楼又闹了一次地震。一大早她刚拐过楼梯口,就见班长在她保洁的楼道里正悄悄地扫地。她刚要发作,班长却示意她别说话,赶紧去拿拖布。</p><p>午饭后又召开了紧急会议。班长一点也没发火,却一声声地叹息,“你说咱们一个个撇家舍业地跑到艺校,一天汗吧流水地除了给人家扫楼道、抹桌子,还得抠厕所闻臭味儿,有时候还得低三下四地看人家的脸色,为个啥,不就是为了挣俩钱吗?高高兴兴和和气气地也是一天,互相戒备你挣我斗地也是一天,你整我我整你地有啥意思……”忽然话头一转,“如果再有这事,我二话不说,先找主任,随后报警;孩子哭抱给他娘——人家愿意咋整咋整!”</p><p>事情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她很不满意班长的和稀泥,和第一次比多少又觉得温馨。心里还是堵着一块石头,觉得这事除了徐英没有别人。想来想去咋也得报复一下,起码得让她知道知道,她张景兰也不是一团稀泥,你想咋捏就咋捏呢。到时候班长一定生气,也不一定像她说的那样,今天就是个例证。再说也不一定那么点背,她分析了徐英的作案时间,肯定在下班以后,等楼里的人都走了,哗哗哗几分钟就完事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多咱是头儿!</p><p>她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好几天,一直下不了决定,总觉得身后有人盯着,没等动手心里就突突突地打鼓。她很佩服徐英:坏人之前心里咋想,咋下得手呢?</p><p>有一天她还在矛盾,徐英却出事了。</p><p>那天一上午都没看见徐英,可能家里有事没来。据说谁有事事先和班长请个假就行,自己的活儿让别人给带一下,以后有机会还人家或者怎么报答就是另一回事了。午饭时班长在饭桌上却低声地对大伙说徐英病了,吃完饭要领她们几个到医院看看徐英。</p><p>她嘴上没说,心里特别高兴:该、该!这才叫报,人不报天报!</p><p>饭后班长领着她们四位一块去了一个叫前卫医院的社区医院。事先在附近的水果店里买了一大串进口香蕉和半兜国光苹果,每人摊了十几元钱。</p><p>穿过昏暗的走廊,在一个五人间的病房里,徐英正躺在挨着窗口的一张病床上挂点滴。一个和她长得很像却很单薄的女孩子孤零零地陪在她的身边。听说她早就离婚了,十几年来一直和女儿相依为命。认识徐英的人都说她从来也没穿过一件像样衣服,有时候干脆捡人家民政下发的赠品。女儿还念着高中,一年保洁的打工钱勉强够女儿上学,连医保都没买,社保就更不用说了,住院的押金还是亲属们临时凑的。据说是子宫肌瘤,虽然没有危险,需要马上手术,光手术费就得一万五到两万,等出院至少得三万以上。</p><p>徐英似睡非睡地闭着眼睛,脸上显出痛苦和孤单的样子。看见她们过来,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那么老远,还来看我……”说到病情和手术费用,眼泪忽然就下来了,“我的命咋这么苦……”大伙嘴上都说没事没事,心里也怪不好受的。看着她搁手背慢慢地擦眼泪的样子,她突然发现她的手指又粗又糙,指缝间的纹路都是麻林林、黑漆漆的,不知道在脏水或污浊里浸泡多久才能长成这个样子。她忽然有些心酸,不知不觉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怕丑似的往回一缩,眼泪跟着也下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