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莲叶,母亲是荷

Juliazhou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画荷大概是在90年代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母亲最擅长的是大画幅的碳粉画,但七十年代以后,碳粉画慢慢淡出画坛,就连作画用的碳粉也很难买到了,母亲画的最后一幅碳粉画是在1975年。80年代后期,母亲退休后上了老年大学,从那时开始改学国画。和母亲画碳粉画时一样,还是母亲做画,父亲题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90年代初,母亲有一段时间痴迷学习画荷。那时的莲花池公园还处在建设阶段,规模很小,莲花池里只有水草没有荷。为了增加画荷时的灵感,周末父母亲常一起去北海或颐和园看荷。母亲累了就会向父亲抱怨:“当年你慕名择居与其为邻,十几年过去,只见水草,未见荷花!莲花池公园徒有其名!”父母家离莲花池公园南门不到100米,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父亲常说那就是周公馆的后花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每完成一幅比较满意的画,就会把这幅画裱起来。母亲所谓的裱画不是花钱去琉璃厂,而是自己熬浆糊,然后和父亲一起把刷了浆糊的画贴在门上,工艺十分的简陋和粗糙,但母亲喜欢。</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这张照片是我偷拍的,父母两人正在裱画,家里四个门,包括厕所门上都是母亲裱的画,裱画用的边框很多是父亲从用过的大挂历上剪裁下来的。)</i></p><p><br></p><p>有时看母亲画得不太顺,父亲就会有意打断:“上周画的那幅荷我看还不错,趁孩子在,一起帮忙给裱了吧!”母亲听罢会立刻起身去厨房熬浆糊,父亲便迅速从他们的大床铺盖下面拿出一摞母亲的画作,一张张翻来覆去看,我问父亲:“您说的是哪幅啊?”, 父亲神秘地说:“我也不知道!是哪幅不重要,关键是要赶快找出一幅来准备裱!”我现在想起父亲那表情和回答都忍不住想笑。终于找到一幅,我说:“没觉得这幅有多好啊?!”父亲靠近我耳边说:“其它的还不如这张呢!”我禁不住笑出声来。父亲又悄悄说:“这幅好题字!色彩在那了!红的绿的!”母亲听到笑声,从厨房跑过来:“哟!这是要给题字啦!”父亲笑眯眯回答:“正是,正是!勿题字,不为画!”于是父亲在这幅画上写下:“莲叶无穷碧,荷花别样红”。</p><p><br></p><p>记得那时候父亲为了给母亲的画题字,他会根据母亲不同阶段作画题材去抄录一些古诗词,比如这阶段画荷,他就找一些赏荷的诗,画梅,就找咏梅的,画山水了,找的最多的就是李白了。父亲按题材归类,抄在小卡片上备用,他常说全凭记忆怕不准确。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抄录的李商隐的那首赠荷花,因为父亲在“菡萏”两个字下还标注了拼音,我一下子记住了这两个字。</p><p><br></p><p>母亲毕竟有功底,加上热爱和勤奋,国画水平提高很快。那时香山公园里有个“香山书画社”,普通的书画爱好者都可以把自己的作品委托给他们出售,一幅小画也就几十块钱,主要的买主是到中国旅游的老外。母亲也把她的画作送到那里,一个月左右去一次,送新画时顺便把没卖出去的旧画拿回来,记得母亲的第一幅画只卖了27元。母亲说只在乎能卖出去,只要喜欢白送也无妨。所以,哪怕只卖出去一张,母亲就特别开心,于是父亲会比母亲更开心,“我这次的字可没白题!”</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这张照片也是抓拍的。当时父亲在题字,母亲在一旁看着,我觉得这画面挺有意思,于是迅速找出小傻瓜相机,悄悄走进他们,这时母亲回头看见了我,很惊讶,我示意她别出声,母亲开心地笑了,而父亲全然不知。这是我留下的唯一一张父亲题字的照片。其实,拍这张照片纯属偶然,因为当时父母还年轻,我也年轻,根本没有后来那种想留下一些照片的意识,不曾想,二三十年后,这张照片成为了一种见证了。)</i></p> <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次我给父亲提议,以后题字可以用英文,这样老外能明白所题字的意思,或许会增加购买的欲望,父亲点头称是,接着说:“那这古诗翻译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姐姐立刻反对:“使不得!用中文题字,老外不懂字义,但在他眼里,那汉字似画非画,很神奇,他心中充满了好奇!如果用了二公主翻译的英文,老外依然看不懂,可好奇心没了!肯定不买!”一家人都大笑不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90年代末,莲花池已是名副其实了,每年夏季的“荷花节”更是特别火爆,因为公园早7点以前和晚6点以后入园是免票的,所以父亲和母亲每天踩着点去两次。有一天,父亲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说:“今天发现莲花池除了湖的南边和北边大片的荷花外,西岸上又多了一大片种植在盆里的荷花,非常漂亮,花入金盆!”,父亲还说:“盆里的花离得近,妈妈看得不想走了!不知道能不能买一盆放在家里养,这样妈妈可以画!”那时母亲的身体和认知能力都有些衰退了,也很少作画了,但父亲心里却一直期望着母亲还能够继续拿起画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09年夏天,母亲突发性大面积脑梗留下了失语和偏瘫的后遗症。从此,再去莲花池时,便是姐姐和我,拉着父亲,推着母亲,有时两个阿姨也跟着,可谓浩浩荡荡。尤其是夏季,到莲花池公园赏荷是件爽心悦目的快事,那是一段非常幸福、快乐、难忘的时光,父亲曾说那是我们周公馆的Quality time……</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那几年,姐姐和我经常带着父母到莲花池散步和赏荷。因为荷花一般在清晨盛开,所以每到周末,我们基本上一大早就进园了,平日里,只能在晚饭以后,虽然这个时间已看不见太多盛开的荷花,但拉着父亲,推着母亲,环绕湖边,晚风习习,大片大片的绿荷菡萏在你的眼前摇曳,时不时还有悠扬的歌声从远处飘来,那也是特别爽心的时刻。湖边还有“荷塘乐队”,每次路过,我们常会停下来,遇到熟悉的曲子和老歌,父亲总是情不自禁地拉起母亲的手,拍手哼唱,母亲高兴的时候也会不停地挥手,俨然像个乐队指挥,姐姐这时会立刻去旁边的草地或树林中捡来一根小树枝,塞进母亲挥舞着的手中,说“咱缺了这玩意儿可不专业啊!”,我也赶快把矿泉水瓶塞给父亲,“来!给您也整个麦克!”,父母亲和乐队的人都大笑不止。我们常常会呆到萨克斯演奏的那曲“回家”响起,这时父亲便会说:“咱们该回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了帮助母亲康复,姐姐自学了很多中医知识,母亲生病八年几乎没去过医院,每次出状况都靠姐姐妙手回春,因此,父亲和我甚至阿姨平日都称姐姐“大仙儿”!姐姐常说,荷叶是个好东西!把荷叶洗净煮水,用其水熬粥,荷叶粥不仅清香四溢,还有清热解暑功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每天从莲花池出来的都比较晚,姐姐常常趁着光线暗、周围没人注意时,迅速摘下一片荷叶,然后一把塞到父亲手里,说:“回家给妈妈熬荷叶粥喝!要是万一被逮着了,您可得说是您摘的哈!”父亲哈哈大笑,说:“你敢做不敢当啊!”。有一天,走着走着,姐姐没影了,我对父亲说:“大仙儿偷荷叶去了!”父亲笑着说: “偷书不算偷,摘荷叶也不算偷!”这时姐姐过来把一片卷好的荷叶塞进父亲手里,父亲麻利地把荷叶对折塞进了裤兜,母亲瞪大眼睛看着父亲,我禁不住笑,趴在母亲耳边说:“老周公心虚了!”父亲难为情地对着母亲笑:“给你熬粥!给你熬粥喝!”。那天晚上,父亲上床睡觉前递给姐姐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潜入摘片叶,为娘熬碗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有一天印象特别深刻。那天出门比往常要晚,公园人很少,乐队也散了,往日热闹的湖畔静默了许多。那天暮色特别美,天边落日正圆,晚霞在如镜的湖面不断变换着色彩,绯红、金黄、冷紫、青蓝……而荷塘这边,透过那些稀疏的绿叶,我惊喜地发现,莫奈睡莲中的斑斓和静谧都在这里集中了。我拉着父亲的手说:“夕阳无限好,何愁近黄昏啊!”姐姐不屑地看着我,扭头对父亲说:“老周公!给咱整点新鲜的!”父亲倚在湖边的白玉围栏上开怀大笑,随口说:“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姐姐啪啪地鼓掌,母亲也仰起头来,使劲儿伸过手去拉父亲的手,母亲把父亲的手紧紧握着,一边轻轻摇着,一边呵呵笑着凝望着父亲…… 母亲因病说不了话了,但那眼神里却写满了她对父亲半个多世纪的爱意深情。那一刻,我好想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想起了父亲抄录在小卡片本上的那首李商隐的赠荷花,“…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煞人”, 我蓦然觉得,父亲和母亲整整65年的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正是对这首诗最完美的诠释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font-size: 20px;">父亲是那莲叶,母亲是荷。</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15年夏至那天,父亲走了……</p><p class="ql-block">2017年春分那天,母亲也走了……</p><p class="ql-block">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我再没去过莲花池,再没看过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年年歲歲,花开花谢,花相似,人不同。</p><p class="ql-block">五年了,虽不见荷,但那荷,年年开在心头,亦谢在心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2020年7月29日,是父亲和母亲结婚70周年纪念日,我重返莲花池公园,想在这个父亲、母亲和我都熟悉的地方,和他们聊聊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周公!依然习惯这样称呼您呢!我姐夫给您起的这个绰号,从1986年开始,在周公馆里叫了三十多年!您很开心我们这样称呼您,我们也很开心这样称呼您!您习惯了这个称谓,我们也习惯了!记得有一次,我偶尔叫了您一回“爸”,您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我改喊一声“老周公”,您立刻答应“哎!”,那一刻,咱俩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直到现在,我们聊起您时,依然会说“老周公”,时间太长了,改不了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周公!妈!还记得7月29日这个日子吗?70年前的今天,您俩两情相悦结连理,10年前的今天,携手相拥庆“钻石”!那天挺隆重的哈,红玫瑰叶装饰的蛋糕,还有大束的鲜花,玫瑰、康乃馨、百合、向日葵都是你们喜欢的,我还特意彩打了一本相册,取名为“牵手”,里面收集了您们最喜欢的结婚照,还有很多张您们手拉手的照片。真快啊!一晃都十年了!</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1950年7月29日 )</i></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1995年7月 )</i></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2010年7月 )</i></p> <p>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在莲花池拍了一些照片,想让您们看看现在的莲花池,看看莲叶看看荷。</p><p><br></p><p>其实,莲花池的莲叶还是无穷的碧,荷花依然别样的红,但是,此时没有了和您们一起的相拥共赏,它们在我的眼里便没有了当年的鲜活和靓丽,只剩下了唯美......</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这只离我10米开外的美丽的夜鹭,就一直这样静静地、孤独地眺望着对岸,或许她也在等待着谁或思念着谁。)</i></p> <p><i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眼前这半池浮萍一片叶,好像一直在相向飘浮着,我仿佛看见,或者说感觉到,他们再相聚了......)</i></p> <p><br></p><p>老周公!您仔细看看我拍的这些荷,挑一张您觉得还凑合的,也给我题个字呗!中文的就行!</p><p><br></p><p>妈!我还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当年您画的那幅荷,就是老周公和我一起帮您裱的那张,您后来送“香山书画社”了吗?您那幅荷卖了多少钱?</p><p><br></p><p> 2020年7月29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