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内心中被隐藏的部分(节选)

徐敬亚

——徐敬亚在“承担与见证诗学研讨会”上的发言 诸位:<br>“承担”与“见证”,这四个汉字,结实、有力,如同一对无法回避的、逼视的目光。在我们这样的国家的当下,对于一位诗人来说,它不是两可之间的犹豫或选择,而是明晃晃的叫板与质问。<br><br> ……多少年前,我们向往一种现代化的生活,但现代生活来临之后,我们忽然发现它的可怕。在每天像核爆一样的信息轰炸面前,我们每个人都仿佛被日夜追赶。我们的内心呈现一派碎片化的景象:一切感觉都是零散的、琐碎的、浅层的、表意识的、灵机一动的、随心的、未经智慧浸泡的、没有经过理性过滤的……等等。我们的内心也是一片平面:一切都按部就班,日常的、事务的、衔接的、无层次的、无波澜的……我们的内心日益空心化:无灵魂、无感觉、无直觉、无意识、无理性、无机智,一切全是冰冷的惯性排列的事物……<br>碎片化、平面化、空心化的诗,不可能承担,不可能见证。不承担,就是放弃。不见证,就是无视。<br>为什么放弃,为什么无视——就是自我遮蔽,就是麻木。<br>这,肯定不是我们的全部。与此对立的,是我们作为人的整体思维、整体意识、悲剧意识、人文意识,除了这些,我们还有悲悯,有敬畏,有恐惧,有怀疑,有勇气,有胆识……有作为完整的人而存在的包括历史记忆、现实直觉、理性判断等表层意识+潜表意识+潜意识在内的全部智慧空间。<br>我们那些非碎片、非平面、非空心的意识,是怎样被隐藏、被遮蔽,它们在我们内心中是一个什么状况呢。我想到它大致有以下三种存在方式,与大家探讨。<br><br><br> <h1><b>1、那些沉重而阴暗的部分,被生存安全地遮蔽着</b><br>带着对父辈生存的深深恐惧,我们被猪狗一样的温饱生活迷惑着,那些粗励的、强悍的、激昂的情感,被深深地挤压着。盘点一下我们的感觉世界:味觉、视觉、嗅觉……一片平庸。我们已经没有疼痛、没有同情,只有忘记,只有消失。我们不是没有伤感与耻辱,但我们惟恐提起那些沉重而阴沉的往事。像诗人唐不遇写的那样:鞭子,早已“被烟熏成腊肠/鞭痕都已结痂”。顺从于惯性,对于诗人来说就是顺从于魔鬼。如果我们的记忆被隐蔽了,那么我们的历史就被隐蔽了,我们的一部分也跟着被隐蔽掉了。<br></h1> <h1><b>2、那些敏感而麻烦的部分,被无形而严厉地禁止着</b><br>从我们降生起,就被告知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一系列事件、人物,甚至词语,成为几十年的禁区。在个人意识依附于整体意识的国家里,一条血管又一条血管被阻塞,不能不带来意识空间中大片失血的部位。久而久之,被禁止的部分慢慢失去现场感与真实性,直至失去意识自由的那种侮辱感也一天天淡漠。去与之相对应的悲怆意识、反省意识、怀疑精神在智力时空中逐渐被挤压,直至消失。禁止感的终极临床效果是,它的病人仿佛从来没有被禁止过一样。因此,可怕的,不是禁止,而是消失,而是麻木。</h1> <h1><b>3、那些刚刚萌生的念头,被我们无时无刻地自我审查着、屏蔽着</b><br>所有的禁止,都是自我禁止。因此,“自我审查”便成为集权力量钻进每个人心中不知不觉的阴魂。在意识的深处,自我审查总是比禁止者早一步到达现场。它绝不讨价还价地代替着暴政行使着权利,无声地砍掉任何一个微小的念头,扼杀一切危险的意识信号。在自我审查方面,鬼精鬼灵的中国人的内心指针,远比西方知识分子更精准、更微妙、更灵动,永远微微颤抖。久而久之,每个人都成了展转腾挪的、自我泯灭的大师。一个向度又一个向度的思维屏蔽,必然导致思维空间的扭曲与感觉系统的残缺。可怕的是,自我审查已经成为中国文人的一种思维定式、生存定式。其结果,就如索尔仁尼琴所说:“任何一个胆小到不敢捍卫自己灵魂的人,就不配自称为学者、艺术家、将军、或者其他尊称。他只能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听话的人,我是一个懦夫。只要能够吃饱穿暖,让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br><br></h1> 说到这里,我的心很烦乱。不要跟我侈谈什么大师巨匠,不要再说什么无聊的诗学不诗学。我们就是那个嘻皮笑脸的脑残者,我们就是连五脏六腹都不齐全的人。我们每个人被隐藏的、没有显露的部分,恰恰是我们最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我们一次次用心智强力克制下去的东西,可能正是我们的立文立字的根本。伊凡•克里玛说:“没有历史,也就没有存在。遗忘是死亡的症状。没有记忆,我们就不再成为人……”不要再跟我谈什么反理性、反文化、反意象,反抒情,反来反去,使诗只剩下了干巴巴的一根筯。我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我们是不是还有自由的灵魂。那些惊悚的、悲悯的,惊天动地的感觉还在不在?无效的冲动、无效的感觉,还是不是感觉。久而久之失去的力气还有没有?我们还能不能让记忆翻个身。内心深处风雪交加的寒暑攻袭还能不能出现?那些暗中的、神一样的委托还能不能送达?当逃避已经暗中成为个人伦理生活的主流,被一张又一张密集的筛网隔断的,还能不能从那些安居乐业的诗中泄漏出来?我们溃散的内心在不同的时间单元里受到的摧残还能不能康复,在我们内心形成的、纠结的内在逻辑和矛盾的构造会不会成为生物的基因遗传。<br><br> 从诗歌发生学的角度,我一生信奉克罗奇的“直觉即表现、直觉即艺术”的观点。我不知道,当一个人的意识世界被七零八落地遮蔽、被隐藏、被禁止之后,残缺的意识怎样组织出一个完整的直觉品。当我们的认识因素与情感因素这两大直觉材质发生异变的时候,我们的原创力会怎样损失。那种纯属自发的表达,类似帕格森所说的生命冲动还有没有。我只知道,被压抑掉的,被隐藏掉的,可能是我们灵魂中活力与能量最大的一部分。<br><br> 我曾说,这个五味杂陈的国家与时代,恰恰是诗歌最佳的受虐之地。但今天我说,我们拿不出与受虐者身份相对等的诗,正是我们早已经受虐自残的证据。<br><br> 我知道,诗歌合法性的本质,就是没有阻力的无限想象与奔跑。在这个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们向下拉坠的年代,我惟一的希望是:站在这股向下力量反面,向这个世界讨回我们全部被隐藏的自己。<br>谢谢所有在座者的时间。<br><br> 徐敬亚 2017/7/1深圳<br><br><br>注:本文是徐敬亚先生于2017年7月为在湖北公安举行的“先锋写作:承担与见证 诗学研讨会”特别撰写的发言稿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