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一)</p><p> 那年的夏天,特别的美。</p><p> 天,特别的蓝,云,特别的白,树叶,特别的绿,坡底下的稻田,一片金黄。我和村里的13名彝族孩子到相邻的汉族村小报了名,而我是惟一的女生。</p><p> 我兴奋不已,期盼着开学的那天。</p><p> 在一个云淡风轻、月明星稀的傍晚,父亲一改平日的慈爱,递给正在火炭边吃饭的我一句话:“你不要去了,你看谁家的女娃读书?去的都是儿娃子!”</p><p> 那表情就像拂晓前山梁边挂的月亮,冷冷的、淡淡的。然后在里屋取了件羊毛披毡上山“守坡”去了。</p><p> 那个时节,许多家庭已缺粮,大多数人家去队里借粮食才能度过青黄不接,无奈有去地里偷摸的也难免。于是,家里年轻的男人晚上去住在山坡上简易搭建的草棚里守护即将成熟的玉米。</p><p> 望着父亲消失在夜幕里冷冷的背影,我感到了无助和迷惘,泪水无声的流下来,和着饭咸咸的吃下去……</p><p> 母亲见我如此委屈,便安慰道:“只要你真心想读书,妈妈会站在你这边,”她用衣袖轻轻为我擦掉脸上的泪说,“在妈妈心里,儿子女儿都一样!”</p><p> 外公抖落掉烟锅里的灰,坚定地说:“不要在意你爸爸,这事我做主!”</p><p> 我和母亲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不动声色。</p><p> 开学那天,趁父亲还没从山坡上回来,我早早起来,吃过早饭,背着母亲为我缝制的书包跟着其他同学,像出了笼的兔子,欢快的向坡下面的学校蹦跳而去。</p><p> 放学回来领回了崭新的书,父亲接受了即成的事实,但一直对我黑着脸。</p><p> 一个秋风习习、蝉声四起的傍晚,正在屋檐下搓牛绳的父亲一脸的严肃:“上了几个星期的学了,你念给我听听!”能得到父亲的关注,我受宠如惊,拿出课本大声的读:“A、O 、E……”父亲走过来扯起我的课本扔出很远,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A、O 、E!”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对我慈爱有加的父亲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可理喻?我哭笑不得,怯怯的捡起地上的课本小心擦拭掉上面的尘土。</p><p> 为了取悦父亲,放学回家,我小小的身影总是不停的忙碌 ,割猪草、带弟妹,帮妈妈做家务,作业本上也总是100分……</p><p> 渐渐的,父亲的脸色有了往日的慈祥和笑意。</p><p> 我心里紧绷的一根弦稍稍放松了,悬着的一颗心也回到了胸口。</p><p> 一年级就这样看着父亲的脸色,提心吊胆的读过来。</p> <p> (二)</p><p>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便从村小转到中心校去。</p><p> 村小只有两间土墙结构的教室,两个一年级的班,老师也只有两位,是一对夫妇,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p><p> 二年级去中心校就读是惟一的选择。</p><p> 从家里到中心校有十几里小路,高高低低、深深浅浅,蜿蜒曲折。最令人懊恼的是要走下一条很深的沟壑,再爬到对面高高的山埂上,翻过山埂,中心校就在后面的地坝上。在儿时的记忆里,那条路很远,特别是雨天,泥泥的小路上满是我深深浅浅的小小的脚丫印,男生们经常逗我生气,总踩着我的脚印走。天晴的时候,他们越沟、跳坎,一溜烟便跑得无影无踪,我总也跟不上,上学、放学总是远远的掉在男生的背后……</p><p> 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一个人独行,听着微风在林间呢喃、树上小鸟的吟唱,和路边蹁跹起舞的蝴蝶作伴。母亲讲,站在屋外的地坝上,远远的,总能在蜿蜒的小路上找到我时隐时现的小小身影,虽然,偶尔被路边突然闯出的一条蛇或农家的狗叫声惊得魂不附体。</p> <p> (三)</p><p> 中心校是一个木板结构的四合院平房,一面是教师们的住宿、生活区,其余三面是教室和教师办公室,周围是葱笼的农田和炊烟袅袅的农舍。</p><p> 学校的右边是个大操场,学校大型的活动以及每天的课间操、放学仪式都是在此举行。下午放学,值周老师训完话,一说解散,分各村高、矮排好的列队,依次撤离,一会儿,学生们便纷纷消失在学校周围通往各村的乡间小道上。</p><p> 此时的学校,趋于了宁静。</p><p> 学校的坎上便是乡政府,当时叫公社,还有卫生院、供销社,构成了当地最高行政机关和经济最繁华的中心。谁家那个说去公社,只要不是生病去看医生,都会引起人们的无限遐想。</p><p> 供销社柜台里的烟、酒、鞋子、袜子、花布应有尽有,包括肉和油,人们所缺的这些东西,都要凭票来供销社购买。</p><p> 最诱人的是玻璃柜台里用玻璃纸包着的糖果,红彤彤、黄灿灿、绿莹莹的……就是买不起,哪怕趴在柜台上看几眼,吞几口口水是读小学时每个学生常有的事。</p><p> 有一天放学后,我背道而行,走上学校背后那条高坎,再上个小坎,供销社就在梯歩坎上的院坝上,木质扣板式的房门被打开一大片。</p><p> 里面正在营业,心里一阵窃喜。</p><p> 走进去,挤在柜台外的顾客中间,看漂亮的售货员阿姨娴熟的打酒、称盐、递烟、割肉,收钱、补钱;看玻璃柜子里琳琅满目的糖果,看得我眼花缭乱……当一个个顾客离去,里面变得冷清了,我疾步走出门,拐上右侧的路.</p><p> 几步之隔,后面便是公社革委会四合院。</p><p> 公社革委会右侧的前方约莫100米是公社卫生院,门口的凳子上坐着几个萎靡的病人,白色大褂在门里门外飘。</p><p> 走进公社院子,里面清静的有若一座寺院,能听到一颗针掉到地上清脆的声音。对面平房的秘书办公室的窗口上有个人头在晃动,与供销社相邻面二楼是住宿区,有一妇女干部在竹竿上悄无声息的晾晒衣服,偶尔从远处散落在竹林深处的农家传来鸡啼声,为这本已寂静的公社院子平添了一份凄凉。</p><p> 沿着住宿区屋檐下穿出去,是一个草坝,草坝中间那条伸进葱绿的农田土路便是通往回家的乡间路。</p><p> 当我轻脚走出院坝,草丛中一只白色的翩翩欲飞的大蝴蝶进入眼帘,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定眼一看,原来是只丝袜,拿在手里丝丝的、滑滑的,柔柔的,质感非常舒服,再看看,不远处另一只也在,捡起来爱不释手,不假思索便放进书包里,一溜烟跑入回家的路……</p> <p> (四)</p><p> 记不得后来的哪一天,放学后再一次去供销社,趴在玻璃案板上饱足了眼福,当我像一只快乐的蝴蝶扑进草坪时,和草坪边公厕出来的公社广播员仁寿知青——漂亮的赵阿姨碰个正着。</p><p> “西尔,”像以往一样,赵阿姨轻唤我的名字,猛然看见我脚上那双醒目的袜子,她蹲下身抚摸着我的头,笑吟吟地,“哟,你的袜子很漂亮哦……”后面还说什么,我听不见。但,我肯定这双飘落而下的袜子,一定是赵阿姨的了。</p><p> “唰”血液一下倒流,一阵电击般的热烧遍了我的全身,脸一下红到耳根,整个人毫无知觉,整个世界寂静无声,脑海一片空白。赵阿姨那美丽的笑脸此时此刻在我眼前变成了“白骨精”的脸。</p><p> 我哆嗦着试图恢复思维、将极度的恐慌抚平,解释点什么,但,嘴像上了封条,怎么也张不开。脑海里闪电般传递着这样的信息:赵阿姨会去告发我,然后像不久前高年级的某同学因为扯了学校附近路边农户的一根胡萝卜,被学校开除一样,也被学校逐出校园……</p><p> 我“呼”地一屁股坐到草坪上,飞快地蹬掉解放鞋,脱下两只袜子扔在地上,套上鞋子,抓起书包,飞以似的冲进隐没在庄稼里的小路,把被我异常的举动弄得惊愕不已的赵阿姨丢在草坪上发呆。</p><p> 回到家,神思恍惚。母亲叫我把喂饱了的过年猪赶进圈里,我却把关好的一窝猪仔放出来;叫我去摘几根葱花,我却摘回一抱青菜。</p><p> “怎么啦,是不是又没考好?”见我总是做错事,母亲忍不住小声问我。</p><p> “不是,妈妈。”我轻轻的摇头。</p><p><br></p><p> “是男生欺负你了?”</p><p> “不是。”我仍摇头,努力了多次,都没有勇气将此事告诉母亲,更不敢告诉要强的父亲,父亲知道了,肯定会把我吊起来打死。</p><p> “不是就好。”妈妈丢下我,去忙她的事。</p> <p> (五)</p><p> 那晚,一夜噩梦。</p><p> 浑浑噩噩到了第二天课间操,全校师生一如既往涌向操场,同学们一如既往的打闹着、嬉戏着,调皮的男生,你给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无忧无虑、天真浪漫。正好此时,赵阿姨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走下梯坎,款款走过领操老师背后,向办公区走去。</p><p> “完了!”恐怖像蜜蜂“嗡”地一下叮住了我…… </p><p> 恍惚中,看见校长安结桃从后面的办公区出来,走到领操老师面前一阵耳语,并将什么东西交给了他。</p><p> 课间操结束,领操老师一吹口唢,示意大家往中间靠拢有话训。接下来,我不知道老师讲了什么。</p><p> 当听到“西尔同学拾金不昧的行为值得我们学习……”时,操场上想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如梦方醒,眼泪夺眶而出。</p><p> 回到教室,看见我哭,大家都以为我是感动、是高兴。</p><p> 天知道,我是害怕,怕得魂不附体……</p><p> 时光飞逝,岁月如斯。</p><p> 此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刻骨铭心。每每想起,心里总是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和温暖,眼里驻满了泪。是赵阿姨那金子般的灵魂,她的包容、善良和高尚的情操净化了我,甚至影响了我的一生。(待续,初稿)</p><p><br></p><p> 2020年8月19日16时46分</p><p> 蝶梦写于办公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