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前几天,外甥开车回益阳办事,我托他把爸爸遗留下来的一箱医书,带去长沙给了文力兄。</p><p>去年年末爸爸过世后没多久,我就告诉了文力,说要把这几十本旧医书统统送给他。当时,文力还和我客气,问我怎么不留下自己看是的?</p><p>文力的疑问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和他都是与中医毫无关系的门外汉,同样是“更隔蓬山一万重”,给他这些书并非专业需要,有“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之类的想法;再说我们俩平时阅读的习惯也都差不多,好读各种闲杂书籍。难怪他要觉得我与其花钱买书看,倒不如好好读爸爸遗留下来的医书。</p><p>但文力有所不知的:我看的书虽然芜杂,少年精力充沛时更是有什么看什么,只要有字的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却偏偏不爱看“家学”~爸爸收藏的中医书。远的不说,只说二十多年前刚从病中苏醒过来的时候,爸爸看我终日呆坐无事,便找出一本《黄帝内经》给我看。书中的文字本来就晦涩,加上看过就忘,我很快就不耐烦了,没翻几页就扔开了。</p><p>《黄帝内经》只能算是中医的入门读本,我都读不下去,更不要说其他深奥些的医书了。如此不爱读医书,造成我的中医知识极为贫乏,简直不象一个老中医家的孩子。前几年和朋友网聊,他家世代务农,他自己看过几本中医书,知道点皮毛,而我却连毛都摸不着,对中医的生疏让他大感意外。</p><p>怎么会是这样?我这个医家子弟的中医知识反而不如农家子弟!我和爸爸共同生活了五十一年,受了他这么多年的熏陶,我多少应该沾染了些气息啊!谁知道我竟然如石头一般冥顽不灵,难道真如爸爸生前所说“人不聪明莫学医”,都是因为我不够聪明的缘故吗?</p><p>“人不聪明莫学医”是爸爸做的一句诗,上一句是“交非患难休言友”。这是多年前他给好友姚光明老先生的赠诗中的一联。因为生性愚钝,那首七言律诗我就只记得这一联了,也不知道是记住的是颈联还是颔联~竟然不能完整记住先父的遗诗,想想我真是不孝!</p><p>话说爸爸赠诗的姚光明先生,是老益阳颇具传奇色彩的宿儒,用《红楼梦》里的话说,他老人家“也是打筋斗过来的人”:听爸爸说,解放前,姚嗲是益阳一家很大的绸缎庄的掌柜,年轻时又读过“孔校”,解放后坐过牢。于是,在“文革”中,他便成了“四类份子”,不但承包了单位的各种粗活、杂活,而且每次开会,都要把他揪上台批斗。有一次大会上,有“革命群众”厉声揭发他“一年四节抱着波伢几买零食吃,妄图腐蚀下一代”~“革命群众”说的“波伢几”就是我,当时我正和小伙伴们趴在窗台上听壁角,听到大喇叭里竟然提到了我的名字,兴奋得脸都红了,顿时扬眉吐气,觉得倍有面子。</p><p>“群众的眼睛雪亮的!”这话千真万确,姚嗲确实是一年四节抱着我玩,但至于每次都“买零食腐蚀”我是根本没有的事,只是“革命群众”的演义,毕竟那时候大家都穷,我指望他“腐蚀”都难。姚嗲不但和我关系好,也和我们全家关系都好,当然最好的还是爸爸。因为戴了“帽子”,其他人都对他避之不迭,单位里只有爸爸亲近他,和他谈天说地请教学问,有时还悄悄拉他到家里喝酒。</p><p>那次“革命群众”对姚嗲的揭发是文革最后的疯狂,没过两年运动结束了,他头上的“帽子”也摘了,成了卫生院的挂号员。摘帽后的姚嗲不但进入了单位的“金融重地”,还成了老益阳市的骚坛领袖,和几个经常在一起吟风诵月的朋友发起成立了“会龙诗社”,捎带着也把爸爸吸收进去成了会员。</p><p>实际上,刚摘帽的那几年,旧学渊源的姚嗲于我们父子俩都是亦师亦友:我跟着他背古诗,爸爸跟着他写古诗。一年半载,我在他手里背了百十首至今还烂熟于心的唐诗,爸爸也跟着他写了十几首古诗,其中就有“交非患难休言友,人不聪明莫学医”。</p><p>两人之间是名符其实的患难之交,爸爸把“交非患难休言友”送给姚嗲是最合适不过的;而这联诗的后一句,“人不聪明莫学医”,却无疑是爸爸献给自己的诗。</p><p>爸爸生前几次说起过:1955年,十四岁的他高小毕业后没考上初中,正为将来的出路而踌躇。爷爷是个铁匠,自己开着龚松顺铁铺。照爷爷最初的意思,他是想把小儿子也留在身边打铁的~就像我的大伯一样,继承爷爷的手艺,打了一辈子铁。但爸爸身体孱弱,右臂还受过重伤,显然不是个打铁的苗子。高不成低不就的,因此爸爸的职业选择就成了爷爷奶奶的一桩心事。</p><p>有一天,奶奶去找彭信皆(益阳话里“皆”念“该”)老医生看病。彭老医生是益阳街上有名的老中医,人们尊称他“彭嘎三嗲”。小时候听奶奶说,彭嘎三嗲下巴上的白胡子有尺把长,右手的小手指甲有两、三寸长,打着旋~我就把他老人家想象成了齐白石的样子。</p><p>看完病,奶奶和三嗲拉家常,恭维他:您老人家这么好的医术,打不打算收徒弟?三嗲正好有收徒弟的心思,沉吟一下对奶奶说:收是想收,但也要看来的伢几聪不聪明,有不有医缘...</p><p>听了这话,奶奶赶紧回家把爸爸叫来了。一番对答之后,彭嘎三嗲满意地对奶奶说:行,我看这伢几还不错,你就把他留下来吧!</p><p>于是,机缘巧合下,十四岁的爸爸就跟着三嗲走进医学的大门;从那以后,中医就成了他的终生职业。一直到他老人家以七十八岁高龄去世时的前几个月,爸爸还在给人看病。屈指算来,爸爸一生竟然从医六十四年,医龄就相当于一个年过花甲的老翁了。可惜的是,因为“祖师爷不赏饭吃”,我这个唯一的儿子竟然不能够继承爸爸的事业,把他六十几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发扬光大,想想真是遗憾!</p><p>1955年,年少的爸爸拜师学艺了。老舍先生在《我这一辈子》里写到:学徒三年,多硬的人也软了,多软的人也硬了。可见,老舍时代的学徒生涯是不容易熬的,学手艺的那几年,徒弟要受尽师父一家折磨。</p><p>但到爸爸拜彭为师的时候这一切都变了。因为解放了,老一套的规矩统统作废:彭嘎三嗲的私人医馆被取消了,他成了上游卫生院的职工;而作为徒弟,爸爸也在上游卫生院参加了工作,只是还象旧时的徒弟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旁学手艺。</p><p>虽然师徒关系成了同事关系,但爸爸一直耽守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古训,象尊敬爷爷奶奶一样尊敬师父师母。爸爸在世的时候,每年的中元节给亡故的亲人化包,在一连串龚姓和臧姓人之间,总有两个彭姓人~三嗲三翁妈。这是我家的老规矩,从我记事起,一直到爸爸去世的那一年从来没变过;以前家里供奉着“天地国亲师”的牌位,爸爸总要告诉我,上面的“师”,就是彭嘎三嗲。但爸爸也说起过“岳保嗲”。原来爸爸当年是跟着彭嘎三嗲学的处方,跟着岳保嗲学的针灸。不过,爸爸说岳保嗲说得少,使得我一直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姓氏,留下了永远的遗憾。</p><p>爸爸是一个聪明人,平生写的诗不算少,但“交非患难休言友,人不聪明莫学医”肯定是他最得意的诗句。他是如此喜欢这两句诗,以致请了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写成条幅,装裱后挂在客厅的墙上,不时对着它们吟哦不已、击节欣赏。只是爸爸自得自赏的时候,大概没想到他的这句诗吓出了我的心理阴影,时时告诫自己“我不聪明莫学医”。</p><p>爸爸、伯父和我。</p> <p>爸爸去世半年前和妈妈的合影。</p> <p>爸爸妈妈中年时的合影。</p> <p>爸爸年轻时和三个同事的合影。那一年,他们四个人加在一起75岁,现在加在一起有300多岁了。</p> <p>中年时的爸爸。</p> <p>爸爸在大水坪卫生院和同事的工作照。</p> <p>60年代爸爸送给妈妈的情人照。在照片背后深情题字:春光照大地,含笑望情人。</p><p>那时的爸爸,是一个文学青年。</p> <p>80年代爸爸的工作照。</p> <p>80年代爸爸给人看病时的照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