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梅姨的故事（1）

悠悠见南山

听到梅姨妈跟人跑了的消息，我一点也不惊讶，听起来怪怪的，一个78岁的老太太，竟然跟人跑了。要不是她女儿，我的表妹秀儿在微信上告诉我这事，我还真的会不相信，不过细想一下，也没什么不能相信的，梅姨是我二姨，我妈妈的亲妹妹，据我妈说，她离家出走的这类事情，已经闹过好多次了，每次都轰轰烈烈，弄的沸沸扬扬的。在我们家姊妹都还懵懵懂懂不懂的事的时候，就听我妈和我爸谈论这个梅姨如何如何，总是不消停地要离婚，逃跑，离开她家之类的，好像还有那么几次真的跑出来过，可是到最后还是这么分分合合地过了一辈子，和我的二姨夫生了四个孩子，每一个都出落的英俊漂亮，两儿两女，看着让人羡慕。我妈总是说梅姨是生在福中不惜福，那么好的一家人，那么好的日子，让她过得那么难看。梅姨跑了，一晃都一两个月了，她女儿儿子到处找她，我们在美国刚好赶上封城封国，哪里也不能去，就只能和秀儿通通话，问问情况，到现在还没音讯。刚好我也闷在家里上班，就和老妈聊天，聊了很多梅姨的故事，就当是章回小说一般说一说吧。

梅姨是我妈的妹妹，我们叫她二姨，其实是我妈家的老三，我妈才是老二，我妈上面还有个舅舅。当年，万恶的旧社会，在北方乡下，还是重男轻女的时代呀，儿子是万般宠爱，其实也没有啥好宠的，外公是个农民，外婆就是一个农民的老婆，日子过得艰难，想宠也没办法宠呀，就是家里有点好吃的就先给儿子吃，俩妹妹靠边站，出去干活和到左右邻居家借东西，也是姑娘的事情，我妈和梅姨，从小就很受气，好像和那个舅舅不是一个妈生的似的，不让人疼爱。好在我妈和梅姨都长得漂亮，长大了如果嫁得好，还有享福的可能。我妈靠着个人奋斗，克服重重困难，坚持上学，终于上到小学毕业，后来工厂过来当地招工，我妈就去了省城当了一名工人，梅姨留在农村，也出落的亭亭玉立，帮家里干活，也不停地想找机会去读书，可是15，16岁了，才断断续续在村里上了一年多小学，因为闹公社食堂，外公觉得到了食堂干活就能吃上饭，就让她去食堂帮忙，闹哄哄的一年，公共食堂也没粮食了，学也没办法上了，就四处托媒人给她找对象，好让她赶快出嫁，家里就能省下一张吃饭的嘴。那时候粮食不够吃，家里别说没有吃的，就是有，也都留给舅舅，保住他们家的宝贝的男丁为主。乡下说媒的，单凭一张嘴，就能混饱饭吃。媒婆给梅姨说了一门亲，说是对方一表人才，在山西煤矿上上班，还拿着带矿山红字头的信封和信纸，说得天花乱坠，外公贪图人家是有工作的人，加上又送了一蓝子鸡蛋，就答应让梅姨跟着对方的亲戚，打了结婚证去了山西。梅姨去了以后，见到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住在黑黑的棚户里，家里穷的没有一个像样的桌子，她就怎么也不愿意跟那个男的，趁着那个男的上班不在家，骗那个男的亲戚说是上街买菜，就一路跑着，问了路，买了火车票回到老家，那时候梅姨才18岁，那是她第一次逃跑。

梅姨才18岁，就离婚了。当时在偏僻的乡下，已经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哪有几个乡下姑娘被媒婆骗了嫁出去，还能从千里之外跑回来的，梅姨跑回来了，还坚决要离婚，婆婆家虽然来过几次，都被梅姨骂了个狗头喷血，婆婆家也没什么厉害人，儿子又不在理，不是全骗也是半骗的婚吧？儿子就是个打零工的矿工，也没有正式工作，家里穷也是真的，就这么拖了几个月，也给梅姨打了离婚证。梅姨就靠着妇联撑腰，也不怕乡下人的吐沫口水，一趟一趟地跑妇联，妇联觉得她讲的有理，两个人没有见过，靠一张照片结的婚，加上媒婆也是封建残余势力，现在主张婚姻自由了，妇女有权自己选择婚姻，大红章子一盖，她就离婚了。离婚以后，在家里也还是受气，外婆见了她也是唉声叹气，发愁她以后嫁不出去，虽说还是长得漂亮，油亮亮的大辫子和水灵灵的大眼睛，年纪轻轻，这一离婚，媒婆也不来了。

梅姨上不了学，相亲的路也堵死了，就一心一意地做鞋底，用棉线和碎布做了鞋底去集市上卖。堵着气想存够了钱去济南找我妈去当工人。

比梅姨大三岁的我妈，那时21 岁了，在济南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正在和厂里的一个大学生处对象。两个人都要求进步，写情书都是为祖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贡献青春，学习毛主席语录的体会和心得。当时工厂要求大家主动申请“下放”，到祖国更需要的地方去工作，其实就是回农村，我妈当时正申请入党，就表了“衷心‘，要求”下放“，没想到很快就被批准，等她拿着”下放“通知找她的那位大学生恋人的时候，才知道，人家根本不可能为了她离开大城市。看到她的下放通知书，马上就和她分手了。她非常失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梅姨还在家乡卖鞋底盼望投奔她呢。家里也给她来信，告诉她有媒人上门，带来了一张照片，是一个到家乡相亲的人，大学毕业生，看起来挺文雅和气，就是年纪很大的样子。她还在犹豫。不回去是不可能了，回去，就是和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城市生活永远告别了。我妈还在济南犹豫不决要不要回家乡，是不是要和家里来信说的那个外地人见面相亲的时候，老家那边，梅姨又有轰轰烈烈的故事了。

媒婆上门，带了一张三寸照片向外公外婆给我妈提亲，外婆把照片拿给梅姨看了，让她帮姐姐看看，是不是有点显老呀？照片上一个穿中山装的秀气男人文雅地微笑着，确实像是30多岁中年人的样子，那时候乡下人结婚都早，17，18 岁就开始相亲张罗婚事了，哪有几个样子好看的还能等到了30多岁还没娶的？媒婆说是这后生在西北的大公司工作，父母在县城里，是以前在县城开书院教私塾的钟老先生一门的后人，土改的时候划的是中农，这个子第是中学就离开家读书的，大学毕业分到北京工作，后来说是又发配到西北去了，婚姻的事情就耽误了，这回他母亲病了，他回来探亲看他母亲，母亲就托人给他说亲，老太太说不娶一门亲就不放儿子出门，打听到你们家大女儿，也是爱读书的人，就来给你们说说。外婆答应给大女儿打封信，把这事跟她说说。

前脚媒婆出门，后脚梅姨就悄悄地从后面赶过来追上了她。媒婆知道这个丫头的心思，她烦她伶牙俐齿，也心疼她年纪轻轻，再嫁恐怕不容易，加上虽说是姐姐更合适，但是姐姐现在还远在济南，人家男方家恐怕也等不及，不如让梅姨试试。就答应帮梅姨去说说看，看人家的意思再说，而且也明说，因为是二婚了，就不提要定亲彩礼的事情了，那就是说，连一蓝子鸡蛋都不能要了。梅姨咬着牙点了点头，说她愿意，不管咋样，能把她带出去农村，带出去这个家，她就愿意嫁。还没等媒婆回话给梅姨，梅姨已经决定自己闯过去看看。三天后刚好逢集，农村赶集是个大日子，每十天一个小集，每二十天一个大集。所有的买卖都在集上交易，有卖种子的，卖鸡蛋的，卖牲口的和卖农具的，虽然说那时候人们生活艰苦，但赶集还是热闹日子。那天梅姨在集上卖鞋底，心里想着媒婆说的钟老先生家就在离集市不远的东门里，她记得早几年和姐姐去城里串门还经过钟家的门楼，屋檐上两个破旧的，可以辨别风向的木鸟让她印象深刻。响午刚过，梅姨早早地就收了她的地摊，背着一包袱没卖完的鞋底去了东门里。

到了钟家，梅姨敲门进了院子。钟家的院子已经分成三家人的了，一家住在门边的耳房，另一家住在西厢房，钟家就留了一个堂屋和一个与堂屋相连的偏房。三家人都走一个大门，另两家都不是钟家的亲戚，是公社把钟家的房子给“共产” 了，分给两家没有房子的贫农住了进来，按理说钟家的成分是中农，也不到要上交财产的成分上，不过就是有人看他们家人丁单薄，儿子不在身边，就说是租用，可钟老先生也从来不敢提要租金的事。

梅姨到了钟家，说是来代外婆来传个问候的口讯。 钟老先生和老太太看着年轻漂亮的梅姨，很是喜欢，他们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也刚从媒婆那里知道了这个妹妹有意要和姐姐掉包，演一出姐妹易嫁的戏码。他们前几日还为儿子的婚事发愁，相亲对象要么对儿子年纪不满意，要么对儿子在西北工作的情况表示担心，还有的就是要彩礼，或者是看不上钟家已经破落不堪，还被人强占了一半的老房子，这下可好了，天上掉下来一对姐妹，还抢着要嫁给他们的儿子，他们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他们的一直守候在老太太床边愁容满面的儿子，好像也变得生动起来，竟主动为梅姨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

梅姨假借卖鞋底为名去东门里为自己找婆家的事情，很快就从乡下人的流言蜚语中传到了梅姨的爹娘-我的外公外婆耳朵里，外公外婆也顾不得体面，马上请媒婆传话，让钟家下聘定亲，压下人们的舌头根子，也想趁着大女儿还没有回来，赶快把梅姨先打发出门，以免这事节外生枝，让钟家生出别的想法。钟家也是眼看儿子的探亲假期已经超期，再不可能多留在家里相亲，梅姨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也知道她嫁过人的短处，可是年轻漂亮，比自己儿子小了十几岁，这几次看着她也低眉顺眼地很有分寸，嫁过来也是出于自愿，哪里还有挑三拣四的想法，钟老先生就拿出封存许久的笔砚，郑重其事地写了聘书，附上钟老太太从手腕上脱下的银镯子作聘金，让媒婆带去了求亲，免了定亲等等的一切繁文缛节，三天内就过了门，梅姨就这样成了钟家的媳妇。

钟家儿子和新婚的妻子之间还夹着生涩，母亲的病，家徒四壁的生计以及要远行的压力都让他没有多少新婚的喜悦。钟老先生为了给儿子腾出房子成亲，临时搬到了队里的牛棚去住了，他早已经不再教书，曾经教四书五经的旧书院，也早就在“破四旧”的时候被迫关门了，喂牛是他自愿要求去做的，也是除了教书以外他最喜欢做的事情。牛，比人温存许多。

梅姨对这个新的家并不是很满意，唯一让她觉得温暖的就是小脚婆婆温柔的目光。丈夫好像满腹心事，公公也少言寡语，结婚那天家里的摆设和家具，过了几天就一件一件悄悄地消失了，她觉得奇怪，也不敢问，好不容易在一晚入睡前问了一下丈夫，丈夫小声嘀咕了一声，“借的邻居的，都还了”。第二天一早丈夫就赶火车出发回西北上班去了，留下她一个人伺候生病的婆婆，白天给喂牛的公公送一顿中午饭，傍晚一个人啃黑面窝头，喝玉米糊糊。

嫁给钟家的梅姨，虽说是抢在姐姐从济南回来前就出嫁了。可婚后的生活还是不如她的想象，丈夫去外地工作，根本都没打算带着她去，留她在家里，不单单是守着空房，还要伺候公婆。钟家的日子，比自己娘家过得还艰难，婆婆有病，公公早出晚归，她认清了厨房的锅碗瓢盆以后，婆婆就教她做饭，能用来做饭的材料也是有限，常常是见了底的面缸，第二天会添薄薄一层豆面，或者红薯干面，有什么就想办法做点什么，米是从来没有见过，菜也是野菜，榆叶，红薯叶子，没有正经的蔬菜。豆腐和肉，就更没有见过。还不如她在乡下食堂的大锅饭，那时候还能吃饱。除了吃得委屈，她每次给公公送饭，也是觉得胆战心惊，公公问她认得多少字，会不会打算盘，好像盘问他以前的学生一样，她吓得头也不敢抬。光等着公公一挥手，她就告辞了回家。钟家没了以前的门庭气势，可是公公对着新娶进来的媳妇，还想要拿出那种钟鸣鼎食之家的气派来，多少是想表现出对这个没读几天书的媳妇的一种不满，或许还有几分对自己家门的骄傲吧！梅姨觉得委屈和压抑，又无处诉说，夜里就拿起纸笔给丈夫写信，虽说是错字连篇，倒也满满地写了一页纸，再加上问候的话，写上名字：钟为轩收，然后照着堂屋的案子上一叠丈夫寄来的家书的地址，悄悄地寄了出去。

梅姨的丈夫对这匆忙的闪婚，一回到西北就有些后悔，觉得太仓促，彼此的文化教育程度差别太大，并且要两地分居，对方还是农村户口，以后的痛苦会无穷无尽，这些事情，在他身处母亲的病床边的时候，都忘得干干净净，那一刻他只想马上完成母亲的心愿，自己可以什么都不顾。当这一切在几天之内如愿以偿以后，脱身离开家乡的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一切都是错的，他没有幸福的感觉，只有心酸和无奈。这种感觉到了他收到梅姨寄来的一封歪歪扭扭的诉苦信以后，更为强烈。

话说梅姨这边嫁了，外婆家也算消停了一阵子。外公外婆总算是完了一项心事，终于送走了一个吃饭的嘴。我妈从济南回来后也经历了一系列奇怪的相亲历程，终于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遇到了英俊潇洒的我爸，看着我爸妈的结婚时候的照片，我妈端坐在爸爸旁边一脸幸福的模样，想象不出她要是当年提早几天从济南回乡，没有梅姨偷梁换柱的故事发生，那以后的事情是怎么样？我妈会嫁给钟家，那我和我弟会在哪里，想起来都好笑。我跟我妈说起来这个如果来，我妈笑着说：没有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去瞎想如果。这就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