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 翠

东方笑纳

“大哥！”翠翠在我身后，蚊子哼似的喊了一声，两只泥手捧了一把韭菜，羞涩地低着头。

我那时已在外地工作十多年，第一次见到翠翠，她是谁家的孩子？小不点，叫我哥？一时懵懂，就傻愣愣地看着她，咧嘴笑。

“呀，翠翠给大哥送韭菜啊？”我娘喜笑颜开地接过韭菜，说道：“嗯，碧绿水嫩，中午就炒！”

翠翠点点头，接着说了句“大哥来我家玩啊”，就“啪嗒啪嗒”地跑开了。

翠翠一头蓬松的乱发，脑门上沁着汗珠。身材细长，瘦骨嶙峋，皮肤黝黑，光着脚丫站在面前，就像一棵野蒿子。

望着远去的翠翠，娘说，翠翠是五姨奶的外孙女，别看她只有10岁，叫你哥，对着呢。

娘又叹了口气，说道：“翠翠爹生病过世一年多了，她书也不念了，回家帮娘一起种地。这孩子天生一副银铃似的嗓子，那淮调唱的活脱脱一个筱文艳。这么好的坯子，可惜了！”



　　

夏天，庄户人家田头一些活计，大清早就劳作完了，串串门乘乘凉，东聊聊西扯扯。翠翠家和我娘的家同在一条河边，中间只隔四五家，又沾亲带故的，一来二去，我们也就熟了，她还和我女儿茜茜成了朋友。

我们那儿是淮剧之乡，老老少少都能哼几句“下河调”、“八段锦”、“靠把调”，我娘是个淮剧迷、筱派迷，当年上海淮剧团送戏下乡，她追了筱文艳七八天，一场不落，还握过筱文艳的手，几天舍不得洗呢！娘就说，晚上乘凉，拉个场子，叫翠翠唱几段过过戏隐。

翠翠爽快地答应了，我娘就喊来了拉二胡的谷老爹，敲堂锣的吴四，打扁鼓的罗三滑子。

月照当户，海风拂面。我家谷场上坐满了摇蒲扇的老老少少，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翠翠没有“行头”，茜茜拿出一件泡泡袖，一件雪纺连衣裙，翠翠接过衣裙兴奋不已，在穿衣镜前左观右看，眼睛亮亮的。

“啊一一”

扁鼓“笃笃——”，堂锣“呔呔一呔呔——”顿时鸦雀无声。翠翠一云手，碎步轻盈，打了个旋子，水袖一甩，来了段《牙痕记》，委婉细腻，语调工整，四声分明，筱派唱腔真是惟妙惟肖，赢得“满场彩”！

翠翠接着花旦、老旦齐上，唱了两段《探寒窑》的王宝钏和王母的“大拉调”，声腔低回婉转，哀怨动人，就是活生生的筱文艳立在眼前，只听得一“场”人珠泪涟涟，抽抽泣泣。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翠翠小小年纪，又不识谱，模仿得几乎以假乱真，真让人啧啧称奇。

探亲的十几天，张家吃，李家喝，眨眼就过去了。翠翠特来送行，将两件衣裙洗好、叠齐，捧到茜茜手上，茜茜坚持要送给她，推三拉四，翠翠说什么也不要。





后来，翠翠就和村上几个人，拉起了草台班子，打花鼓，舞狮子，玩麒麟，荡湖船，张罗婚丧喜庆。翠翠是主角儿，挣些钱养家糊口是笃定的。翠翠娘生病后，就结束了没日没夜、东流西浪的生活，回了家。

翠翠又在相隔二、三里的陆家墩轮船码头卖小吃，生意也蛮好的。新洋河拿弯取直，河成了湖，没有轮船了，小吃又卖不成了。

村上时兴种药材了，白术、黄芪、杭白菊等等，胎菊茶一时盛行，价钱又卖得高，一年能赚好几万，翠翠家是村上最早种药材的，经济越来越好，还盖起了“三合头”的砖墙瓦盖房。

整个村子都先后富裕起来，男孩子就显得金贵了。长得甜美、水灵的姑娘，都不出村就嫁了人，叫住“自产自销”。不好看的“丑八怪”，只好嫁到外地去，叫住“千金援外”。翠翠鲍牙，黑塌塌的，二十出头了，没点动静。我娘听说了，真为她捏了把汗，难不成也要“援外”了？上哪儿去听“筱文艳”呢？

事情就这么蹊跷，不知翠翠使了什么魔法，和薛老巴子订婚了——晴天一个炸雷，只听得几个喜欢薛老巴子的姑娘，个个昏天黑地。人们都以为最般配的玉琴，成天梨花带雨，抑郁了好几年，一跺脚“支援”了十几里开外，偏僻的月滩村。



我娘搬到县城，已有近三十年，我在外地工作忙，探亲也只到县城住几天，很少回到原乡。现在退休了，时间也就富裕了，前几天回去，娘说，跑老家玩几天？我说，好！

这天，我和娘在二舅爹家树荫下喝茶聊天。

“大哥！”突然一嗓子瓮声瓮气的招呼，吓我一跳，转头看到场边路上，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腆着肚子，背着手瞪着我，说道：

“我是翠翠呀！今晚别走，啊！让薛老巴子摆桌菜…喝酒！呶…西头…最漂亮的小洋楼…就是我家，厂子里…头忙滚掉了，我先走，晚上见！”

翠翠不由我说，就又背着手，大摇大摆往东走去。

我朝东望，满眼含苞待放的菊花丛中，翠翠上了一座石拱桥，不远处蓝色的、白色的，拼接成一大片圆弧的、方的、尖的面，在斜阳下闪闪发光，那是翠翠家的饮料制品厂…



 注：老巴子，盐城方言，指家中最小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