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蝉壳

虫一

都庞岭北麓。紫金山脉。

这么表述应该准确吧！几乎所有山川河流相关联的，都能随意涂了几笔的纸，毕竟大学专业还未荒废。

造物主慷慨，赐予我一双眼，以看清方向是非，那将是一切未来的所经所指。

这次我们湖南诗会采风，一路同行的女诗人梅坦言方向混沌，茫茫然不知何处、何往，始终辨析不明白。

处于某种高度，我便短暂拥有了上帝的视角。

洞穿全貌，始终是人类的西西弗斯之殇。此刻，登顶俯视，南边道县，北边双牌，西边磨子岭。我俨然造物的神，睥睨天地众生，貌似和神达成了默契。

山风传递来自远空的信息。我欣然受纳，化身神的使者——一个兴高采烈的发言人。

打鼓坪，湖南省森林公园。原始次森林里有温泉和成片的青钱柳。

“第三冰川世纪的活化石” 、“植物界的大熊猫”、“世界第三棵生命树”……人间草木卑贱，却浓缩着宇宙的过去，记录了许多人类无法彻底解读的故事。它们设置了自己的达芬奇密码，密钥掌握在时间手中。

青钱柳高大，只能仰视。强者为尊，这才是自然的真实法则。简单直接，无可辩驳，不由人类主宰。

历经数十亿年未被淘汰，生命力依旧蓬勃，它们是造物主真正的宠幸者。与之相比，人类只是个孩子，只能匍匐仰视。

山间物带来惊喜，如潮。

青钱柳委地的花，会随着时间变色的草，不时飞入车里翡翠的大蚂蚱，甚至是风化成薄薄一层皮的蜘蛛……

风景，很多时候美在心情。

受疫情影响，今年诗会不再向往远行。渴望远方，也许只是认为遥远拉伸了生命的长度。曾经看过很多的山，走过很多的城市，却只遇见过很少像自己的人。

最远的远方，在心里。

同行朋友中有道县人，指着山顶南边，告诉我那是他家的方向。他笑。面色平静，眼里有光。

“一看到家乡就微笑着热泪盈眶。”我也笑。“当然。你不会热泪盈眶。”

当然，我不会。生在山西，长在湖南，我只有家，和老祖先的籍贯。

家乡是什么？是出生于斯，成长于斯的地方。是一种人情世故。

几家人共住的小院围屋，过年时邻家飘出的肉香，亲朋们井然有序的称呼，红白喜事的份子，夏夜齐坐纳凉摇动的蒲扇……

说到底，家乡是被细节串起连缀的场景。它收以往种种入其中，像一本厚重的相册。在记忆的浸泡中，场景的每一个细节重现，变成一壶可以永远品饮的酒，以备长途跋涉的人随时享用。

而我，是一个患有间歇性失忆症的游子。

其实，没有家乡，是一种轻。

曾经以为，这种轻是命运的礼物，让我没有背负，无碍前行。只要有一间屋，一张床，就可以把家乡拖在行李箱上。我享受这种没有挂碍的自由，像一片云之于一阵风。

只是，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经在暗中标明了价格。

我轻盈，无往不至，却不知道该为谁停留，又停留在何处。失去了重量，灵魂也失去了韧性和强度。

像翻动一片树叶那样，风翻动着我。身上的色彩被一遍一遍褪去，我渐透明，像一个失重的空蝉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