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已是八十多岁高龄，在镇上几乎住了一辈子的父亲，终于回到乡下老家。</p><p> 从前有功成身退，衣锦还乡，告老还家等。可父亲都不是，他是架了拄杖，步履蹒跚，日薄西山，带了一身无药可医的病，一双失神的眼，以及一副憔悴消瘦和风烛残年的身影回家。</p><p> 身在农村老家的我们，面对他的病痛，昼夜陪护，悉心服侍，提醒他及时用药，给他更多老家趣闻，鼓励他战胜病魔的信心，再多的心疼和背后眼泪，替代不了我们不知所措，无计之愁。</p><p> 其实他服用和注射的药物，只是镇痛麻醉之类的，与病无补。在这里我似有偏颇：病人不治的时候，可否就是城市对生命的抛弃？因为医疗技术止步，城市不得不违心无奈地为求生者关上一扇门。</p><p> 城市， 那可是我们魂萦梦绕心心念念的向往啊！ </p><p> 乡村有的是青山、绿水、花香；笑脸、真情、胸怀。乡村的大门永远敞开。</p><p> 从一纸病危通知书，我们星夜驱车接回父亲，从仅靠镇痛麻醉，我们搀扶父亲的不懈走动，父亲双脚连鞋都穿不上的浮肿明显消褪，疼痛明显推迟减轻，气色和心态明显好转…… </p><p> 黄金千两易得，乡村的清风明月无价！ </p><p> 父亲并不是一个乡土背离者。从不足二十岁就“戎装投身革命”，在区社乡镇担任小职员，忠于职守，兢兢业业，一干就是几十年。这期间，乡镇的所有变迁过往，跌宕起伏，风雨沧桑，兴衰更替，物是人非，父亲都是亲历见证者。这也很可能是他“只把他乡作故乡，故土难离”的一个重要情结。退休后，我们劝他回乡下居住，侍弄菜园，喂养鸡鸭，清心惬意，健康身心，他不愿。我们当然理解他的执拗。可这一次，回家，他竟不假思索答应，且有“归心似箭”的急切。但他以这个模样回家，他的“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醒悟”，还是让我们的心里泛起丝丝痛楚。 </p><p> 父亲人缘好，殷勤。他在镇上一辈子，认识的人自然多。镇上人见了大多都要亲切热情地尊称招呼，或投之以微笑，而乡下的亲邻知道去镇上办事难，父亲会热心地帮大家疏通。如今父亲病老回家，邻里直至一些平时并没帮过人家的人来看望他，让我们在忙碌中深感乡村“人情味儿”的浓厚和暖意。</p><p> 乡村，不管发生再多变化，比如老旧的房屋，袅袅的炊烟，曾让我们心无数次热了又热，那种拉长声调呼喊回家吃饭熟悉声音的渐渐消失，但鸟声更清脆，蓝天更明亮，道路更宽畅，乡村的诚信，淳朴，善良，宽忍却像厚度一直叠加。</p><p> 父亲只是在镇上做了一个他一生时光的守望者，一年中总要回来几回，心中有家，他不只一次跟我说，人走再远，家是根。我知道父亲病已至此，麻醉药没让他麻木。可我知道回来不是回家，只有回乡才与家在渐渐靠近。父亲的每次来去，不似从家乡潮水般涌出去的人一样，偶尔回来，过客流星，来去匆匆。回来找不到回家感觉，回乡却在惦记着已无本真意义的“回家”。父亲还算情系老家，跟“潮水”有别。</p><p> “潮水”们别离故土，涌进城市。土地荒芜，房屋坍塌，像一枚枚刺目的匕首，深深刺痛乡村。近二年村容治理，危旧房屋的推平复垦，让他们尚可凭记的踪迹万劫不复难在寻觅，可也让他们与老家彻底两忘音讯皆无渺茫天涯。</p><p> 在城市的喧嚣里，真的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要忘了时间的风铃叮叮，以及开关门的“吱呀”声声。</p><p> 贺知章《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曾是主人现是“客”，乡村能否笑出来？诗人的回乡诗，谁从其中感触痛？诗人的心痛了一千年，今年疫情期间我听到的一则回乡事儿，要人泪目，且不知能流多少年。</p><p> 我紧邻的一个侄儿，一个侄女。侄女没走出南阳，但走出老家多年。侄儿在大西北，功成名就，建家立业，娶妻生子。远与近，有时候距离的概念就是这么模糊相对，因为绝尘老家，他们一样远，一样客，一样老家“儿童不相识”。</p><p> 淅川客车让他们相遇，淅川客车让他们演绎一场啼笑不得的尴尬。疫情解封，笼困太久的人们像鸟儿“倏”地飞向外面天空。倾巢而出，拥堵争抢，人性自私在小小的客车上无所顾忌地坦陈。侄儿侄女兄妹俩加入在互不相让的争座战中，偏偏是兄妹俩的“对弈争执”。总算侄儿近视，侄女心细，不变的乡音让她似曾相识地若有发现。对话探问是他们的窘羞脸红，以及满车人的诧异愕然。</p><p> 回乡，回家，回来，回得就是这么悲哀。所幸他们心中还留藏乡村那份惦念，尽管像雾像雨又像风，扑朔迷离，飘忽不定。乡音会化解一切陌生，隔阂，矛盾，乡情会消融所有寒冷，不幸，伤痛。</p><p> 而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随意可以看到，出走半生的心愿，归来还是少年远非想象美好。在我的身边，包括父亲，竟有6人拐杖作伴，行走困难。老家疗伤，老家养老，老家老弱病残，老家生命永恒的归途。我不住地疑惑：能像父亲一样把家乡清风明月揽怀入药是他的觉醒，那比疫情还让人心伤的客车笑谈，是谁让与生养我们的乡村老家不断疏远？是谁还沉沦在灯火繁华里几时幡然？风起处，秋风凉，一枚枚黄叶飘落，没有答案。</p><p> 暑假行将过去。当放假的时候，许许多多像“输血”一样输入乡村的孩子，转瞬就回归城市的怀抱，无声无息。</p><p> 孤单单回家，孤寂寂回来，孤零零回乡。父亲回乡，让人忧伤。</p><p> 2020.8.8日淅川盛湾</p>